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者說羅緯芝非常清楚過了多長時間。她走過去,打開了電視機。燕市新聞報道,為了留下歷史的記錄,各方面組成了特別採訪團,將深入一線,多角度採訪,其後播出了參團人員的名單和簡介。羅緯芝知道了將和自己共同奮鬥的人員的名單,的確都是男性,包括經濟專家、氣象專家、藥學家,等等。她看到了自己,很年輕的一張圖片,好像剛出校門的學生。她排在最後,在七位男士之後。只要有男女一起出現的場合,女子總是排在後面的。她覺得自己在這種危急的時刻,還關注這個排名,有點矯情。也許,是因為她最後才答應加入呢?她這樣寬慰著自己。對於一個有高文化背景的女性來說,要是沒有這種尊嚴敏感,那才不可思議。

  明天一大早就出發,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特別是媽媽重病在身,此一別,不知何日能見,萬千牽掛。羅緯芝把小保姆唐百草叫來,一一交代。

  百草家人獲知燕市有難,早就密令白草甩了雇主,火速回家。鄉下人有什麼?不就是憑著一副好身板掙飯吃嘛!姑娘家還沒出門子,哪兒能就此毀了身子骨!他們不怕百草把病毒帶回家,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團死在一處,死個團團圓圓。百草年齡不大,心卻不小。當初就是因為厭煩了山溝裡的天地,出來到大城市尋發展,這才初見眉目,期待風生水起,哪裡就能讓小小的病毒趕回家!

  她並不怎麼慌張害怕。

  一是身在燕市,知道實情並不像老爸老媽想的那樣屍橫遍地、白骨森森。

  二來她天性有點沒心沒肺,性格樂觀,深信領頭人能領著大家渡過難關。

  再者,像羅緯芝這樣的雇主並不多見,自己能碰上是好福氣。條件舒適,住有單間,吃飯有葷有素,飯後還有水果,偷吃塊點心什麼的也沒人管……並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這樣平等的待遇。

  老太太還沒到臥床不起的份兒上,活兒也不太多,無非是打掃一下衛生,做簡單的飯食,十分輕巧。羅家母子都不是愛挑剔的人,待她不薄。若真是辭了工,將來再回來,沒準兒就找不到這樣活少錢多的主兒了。人處久了,產生感情。老太太喜歡百草,百草也報以真心。大難當頭的時候棄人而去,善良的姑娘於心不忍。當然啦,羅緯芝為了留住百草,主動給她加了工資,也是重要籌碼。

  綜上諸條因素,讓小保姆唐白草大義凜然地回復家裡人,自己響應政府的號召,留在燕市,與雇主家同生死、共存亡。加上此刻想離開燕市已經非常困難,出城的主要道路已經關閉,沒有特殊渠道想走也走不了,也是原因。唐白草的父母家人,只能在遠方的鄉下,詛咒病毒還有扣住人不讓離開的政策,祈求上蒼保佑自家孩子平安。

  傍晚,家事基本上安頓好了,羅緯芝深深出了一口長氣,無限淒涼湧上心頭。母親剛剛做完化療,身體十分虛弱,女兒這個時刻離開,真是違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這一次雖說走得並不遠,只在本市內,但隔離讓這個距離相當於萬水千山。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家園,多麼想和母親再依偎一下,但母親累了,躺下了。

  電話響起。暮色中,鈴聲的振盪好像有一種金黃的色澤縈繞。

  羅緯芝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電話。母親小睡,羅緯芝特別不希望驚擾到母親。

  她覺得應該是藍秘書。對方一開口,卻是個動聽的男聲。

  「您是羅緯芝小姐嗎?」

  「是的。您是……」羅緯芝拉長了聲音,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

  「您不認識我。我的身份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們需要面談。」男子語速適中,話語中有著不可抗拒的磁力。

  羅緯芝吃驚,瘟疫流行期間,所有的人都儘量停止外出,不與陌生人說話。此人發了什麼毛病,要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交談,而且在這萬物朦朧的傍晚?

  她說:「你是誰?」

  對方回答:「見了面,我就會告訴你我是誰。」

  羅緯芝追問:「我以前認識你嗎?」

  男子答道:「不認識。但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有共同語言。」

  羅緯芝撇了一下嘴,如果對方能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個不屑的表情。她說:「何以見得?」

  男子回答:「我瞭解你。你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早逝。你畢業於中國最著名的醫學學府,但你不喜歡醫學。後來,你讀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至今未婚,你母親患有重病。你明天早上就要參加特別採訪團進駐抗疫第一線。你現在正靠在你家的落地窗前,用免提電話和我通話……」

  寒毛成片地直立起來,好像獲得雨露滋潤的旱草。好在羅緯芝並非置身曠野,而是站在自己家中,十步之內,有自己的母親。母親雖然重病,手無縛雞之力,但她仍是女兒強大的後盾。羅緯芝稍微停頓了一下,把聽筒離身邊遠一點,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害怕聽筒收音太靈,把陡然加速的心跳聲也傳佈出去。

  「這沒什麼了不起的。網絡時代,要想搜集一個人的資料,並不太難。」羅緯芝絕地反擊。

  「你說得不錯。搜集資料並不難,難的是為什麼有人要搜集你的資料。」對方不疾不徐地點她的穴道。

  「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羅緯芝的聲音裡帶出惱怒。

  「我會告訴你。」對方很肯定地回答。

  「那麼,請說。」羅緯芝幾乎有一點命令的口吻。

  「羅小姐不要動氣。我既然告知了我對你的瞭解,我當然要把事情說清楚。咱們見個面吧。」

  羅緯芝是愛好挑戰的人,回應道:「好啊。何時何地見面?」

  對方答:「此時此地。」

  羅緯芝笑起來了,雖然這有點不合時宜。她說:「此時,很好理解。此地,恐怕難以做到。你在哪裡?」

  「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可以看到我,我在一輛銀灰色汽車旁。」對方好像怕嚇著羅緯芝,聲音放輕。

  羅緯芝眺望窗外,她看到了一輛銀灰色的高級轎車,在夕陽的照射下,窗玻璃反著光。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漢,拿著手機,對著她家的方向微笑。

  羅緯芝驚悚莫名,不過她骨子裡不喜歡懦弱退卻,咬緊後牙說:「好的,我看見你了。非常時期,我不能邀請您上樓來,誰知你是不是攜帶花冠病毒呢?我對你一無所知。」

  「哦,你說得對,我還沒有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李元。可以負責任地說,自從花冠病毒開始流行之後,我還沒出過門呢,所以,我並沒有攜帶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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