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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莊羽說,複吸把癮勾上來了,立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這兒,人事不知,先給我搞點粉吸。別的呆會兒再說。

  簡方寧抄起桌上的內部電話,對著護士吩咐。片刻之後,栗秋送來一杯藍色糖漿。

  你喝下去吧。簡方甯溫和地說。

  這是什麼?莊羽不摸頭腦。

  假如你留下來繼續治療,我就給你服這種藥品。一種新的戒毒藥物,藥效強大,1毫克可以對抗兩倍海洛因。簡方寧解釋。

  天下有這麼好的藥?那為什麼不早點給我吃?莊羽說著,饑不擇食地把藥液吞進口裡,連杯口的藍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們夫妻……簡方寧剛想說下去,莊羽向她很權威地擺擺手,好像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然後微眯著眼,表示沒有興趣談話。

  簡方甯明白吸毒病人反復無常,也就不再說什麼。莊羽正在和體內的感覺爭鬥。過了好一會兒,她對簡方寧說,你這個藥不賴,可以對付得了海洛因。

  簡方寧說,別把一切想得那麼簡單。藥物不是萬能的,到了後期,要把藥戒掉,會有一種煎熬感。

  莊羽說,不就是拿我們兩口子做實驗品嗎?他中藥,我西藥。一對苦命夫妻。院長,我很佩服你的為人,你的醫術。還有,你的風度……

  簡方寧說,扯什麼題外話!風度……這與我們何干?

  莊羽說,關係大了。病人在醫院裡,見不到別人,只有醫生護士圍著轉,就是一天到晚地研究你們。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醫生,會相信他開的藥?醫生的一切,都對病人舉足輕重。看你院長當得這麼辛苦,給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當心。

  這番話要是放在平時,莊羽不會說。此刻服了藥,精神處於很欣快的狀態,想好好表現一番,就暢快地湧出來。

  簡方甯淡然笑笑,謝謝你的忠告。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缺點。但你知道嗎,世界上許多偉大的事業,就是由無數有缺點的人做成的。主要的問題已談完,今天就到這裡吧,我以前沒發現你這樣細緻。

  莊羽說,你沒發現的還多著呢,你會逐步認識到,我是一個本質上並不壞的吸毒者。或者說,一個吸毒者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一定喪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簡方寧說,我不喜歡聽你這樣形容自己,一口一個「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獻上看到一個名詞,稱這種狀況為「藥物濫用者」,覺得很好。

  莊羽無所謂地撇撇嘴,說,自以為清高的人,覺得自尊心多麼寶貴,以為改變一個名稱就會有效力。其實,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的心。包括像你這樣治療我們的醫生。

  簡方寧說,我真心希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能夠一天天好起來。

  莊羽說,別倚老賣老,別用女孩這個充滿奶味的字眼噁心我。我最少和十個男人上過床,是你這樣婦女聞風喪膽的事。

  簡方寧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個最年輕的醫生也比一個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給艾滋病人做過檢查,送過終。這所醫院裡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只是不忍看著如花似玉的生命,被毒品吞噬。

  莊羽說,別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頭。

  簡方寧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你很不願意讓人提起毒品?

  莊羽說,你以這點基本覺悟都不具備?

  簡方寧誠摯地說,那就好。只要憎惡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莊羽說,自以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錯誤,就是藐視他人。

  簡方寧說,你到底願不願意徹底脫離毒癮的苦海?

  莊羽說,你問得很對。我有的時候並不想戒毒,它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足一樣。我要把它徹底戒掉,就像王佐斷臂似的,非得為了一個值得的目標。把它趕走,我會想念它。說真的,在我以前接觸的那個圈子裡,我看不出繼續活下去有什麼意思?醉生夢死,爾虞我詐,活60歲的人,不過比活30歲的人,儲存多一倍的罪惡。

  簡方甯說,莊羽,你應該知道,天下還有無數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裡生活著。你到陰暗的地方,當然只能看見苔蘚。你到了陽光下,就見到鮮花了。

  莊羽敏感地說,你是自比香花,把我當做毒草了?

  簡方寧說,我不喜歡你這種一有風吹草動,就往自己身上聯繫的習慣,有點像文化大革命中的無限上綱。我發現在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一代人當中,文革遺風甚至比親身經歷者還烈。

  莊羽鬆快地微笑了,你說得對。經歷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反倒嫉惡如仇,永不再犯。沒經過的人,以為與己無干,倒是輕車熟路。

  簡方寧笑道,你說得對。不過,我從來沒有同我的病人,這樣深入地談論過戒毒以外的其它問題。

  莊羽很在意地說,那我是一個例外了?

  簡方寧說,是的。想救你。

  莊羽說,怎麼又來了,救世主的口吻。

  簡方寧困惑地說,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能有什麼其它的關係?

  莊羽挑戰地盯著簡方寧一字一頓地說,朋——友。

  簡方寧愣怔著,好像碰到疑難病例。要是在普通醫院,醫生當然是很樂意同病人作朋友的。在這所特殊的醫院裡,還真沒有哪個吸毒病人斗膽提出和戒毒醫生作朋友。

  莊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較周到的答案,乜斜著眼說,怎麼樣?嚇回去了吧?我們還不如一條動物實驗的狗嗎?

  莊羽覺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氣,自離家出走以後,她就和哭泣這種軟弱的感覺,徹底告別了。當然她有時也流淚,那都是因為煙癮犯了,一種不由自主的反應,和情感無關。她拼命斜著眼,靠眼球的轉動,把多餘出來的水份晾乾,這一著很見效,細心的簡方寧沉浸在自己的難題裡,沒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細變化。

  我願意和你作朋友。簡方寧很堅定地說。

  你以為我會感激涕零?莊羽氣惱剛才自己的婆婆媽媽,氣惱簡方甯回答問題時的延宕,格外兇惡地反問。

  只是回答你的問題。簡方寧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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