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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這間屋子比較大,擺了六張床。屋子裡有五個男人,都在抽煙,空中黃塵滾滾,好像剛往濕柴上潑了水,嗆得進不去人。範青稞的眼睛不適應屋內昏暗的光線,屋裡的人也看不清她,以為是老女人又回來了,一個男人對著牆腳浪笑著,說,大哥,你娘們還沒享受夠,再來一個給我們看看!被稱為大哥的人,顯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兩條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著,誰讓她是我老婆,讓她幹嗎就得幹嗎!

  另外幾個男人已經看清了範青稞,但發洩使他們狂熱地邪惡起來,大吼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齊齊用猥褻的目光看著範青稞。

  範青稞勃然大怒,一連串從沒說過的髒話堵在喉頭,噴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頭填進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櫃那張兇狠醜陋的臉——他不是別人,正是張大光膀子!

  範青稞旋風一般跑回活動室,老女人還在那裡撫著胸口喘息。範青稞扯住她的脖領子,厲聲喝問,你男人是張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剛才的恩人怎麼變得兇神惡煞,老老實實回答。范青稞從老女人驚慌的樣子裡,發覺自己失態,緩了一口氣說,我見過張大光膀子的媳婦,可不是你!到底怎麼回事,你跟我說實話。

  老女人抽噎著說,那個挨千刀的女人!他們是一夥強盜,那女的也是個頭領,他們在外頭一塊搶,回來一塊睡。公安局到處在逮他們,那夥人看他成了這個樣子,先想送他進戒毒醫院躲躲,誰想這裡不收。幸好碰上孟媽,拐了一個彎,總算進來了。他們又去搶了,要不是掌櫃的知道一筆金子藏在哪兒,他們早就不管他了。現在這樣好,張大光膀子又是我一個人的了,誰也奪不走了。我心甘情願地服侍他……

  張大光膀子的傷,是喝了你的火堿嗎?範青稞的疑惑越來越多。

  啥?!我的火堿?一定是那個小妖婆編的謊,那是他們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子裡了……

  範青稞用最後的力氣,撕了塊報紙,夾著張大光膀子老婆喝過的水杯,丟到垃圾堆裡。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裡度過的日日夜夜,親眼見到人類的弱點與迷誤,沈若魚心靈蒼老若千年老史。神經像劣質粉絲在靈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脹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腫脹著,焦灼著,冒著青煙。

  周圍是人,和你一模一樣的人,這沒錯。你不能否認他們是你同類,鼻子眼睛手足皮膚……維妙維肖,你不由得從他們要聯想到自己。你和他們隔著比衣服要柔軟但比鋼鐵要堅硬的外殼。你聽得懂他們所有的話,但那些話連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種奇特的語言,永遠搞不懂了。也許人類其實只需分成兩種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啊,沈若魚猛烈地敲擊著自己的腦殼。這些日子自家腦溝回裡面的f肽一定減少到了負數。毒品,這個人類的剋星,千萬不要碰上它。人的意志是紙糊的風箏,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絲線,必將迷失在風暴裡。

  耳朵裡充滿了污言穢語,你不由得燃起咒駡的欲望。剛開始是想罵那些罵人的人,但很快就變成純粹的為罵而罵。這種粗俗的尖銳的淩辱文明的語句,有一種邪惡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種魔力,讓人回到無拘無束的獸性。大量關乎生殖和性的醜話,使人有茅塞頓開之感。沈若魚極力抗拒著,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魚,漸漸酥軟成糊。

  眼裡看到的都是殘缺的人。謊言飛舞,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把說謊當成家常便飯,說真話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為。周圍都是病態的人,理智孤立無援。罪惡占多數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顛倒。

  沈若魚肺葉淤積病室肮髒的空氣,耳殼中儲滿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裡充斥著灰暗的色調,嘴巴沒有辦法自由地傾吐心聲。唯一能夠暢所欲言的對象是簡方寧,但也不能老去找她。一個普通病人哪能隨隨便便亂闖院長室!

  特別是迄今為止,她沒有看到一個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撈月。失望像灰布纏住了沈若魚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沒有請她來,也沒有人能讓她繼續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

  第三十五章

  很有韻律的敲門聲。

  請進。簡方寧說。

  莊羽應聲推開門,卻倚在門口,並不進去,整體打量了一下說,想不到院長的辦公室這樣簡樸。

  簡方寧說,我是專給富人看病的窮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窮未必就是壞事。請坐吧。她指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我不喜歡這樣面對面地坐著,有一種審訊的味道。側著坐,是否可以?莊羽傲慢地說。

  可以。不在於我們是怎樣坐著,而在於我們是怎樣活著。是吧?簡方寧微微一笑。

  莊羽就毫不客氣地把原本是面對面的椅子,擺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長促膝談心的樣子。

  能進院長室同您談話,在這所醫院裡,是病人的殊榮。想不到我在臨出院的時候,能有這份待遇,很感謝。莊羽說。自從通知院長要找她談話,她就非常緊張。緊張的結果就是格外色厲內在,話鋒甚是桀騖不馴。她把自己認為最壞的結局搶先說出來,表示一種來去自由蠻不在乎的豪邁氣概。

  誰通知你要出院的?我這個院長怎麼不知道?簡方寧安詳地問,一句話就把莊羽按到了她應該呆的位置。

  是……是……莊羽接不上茬,這才感到病人和醫生鬥嘴,永遠占不了上風,因為你是在客場迎戰,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風。但她畢竟聰慧過人,很快就反應過來說,這還用誰告訴我嗎?你們的住院規則說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動出院論。

  簡方寧說,謝謝你把我們的規則記得這樣清楚,看來是明知故犯了?但規則上說的是「自動出院」,你並沒有走啊。我也沒有通知你出院,你現在還坐在這兒,是我的病人。

  莊羽說,人都說院長厲害,果然是。我沒有自動出院,院長你如何看這件事?

  面對著莊羽反戈一擊,簡方甯平靜地說,我覺得你還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內心還想戒毒。你只不過是熬不過一時的痛苦反應,所以才吸了毒。我們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無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無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們的規矩,事發之後並沒有溜走,說明你還想繼續治療。

  莊羽的心事一下被說穿,又是感動,又是無地自容,氣焰不再囂張,忍不住說,大姐,你怎麼這麼瞭解我?

  簡方寧正色道,我不是什麼大姐。我是院長。

  莊羽剛熱了一下的心,又冷下來。說,是是。我哪配有您這樣的大姐。

  簡方寧說,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談的是工作。

  莊羽沮喪地說,那您就開談吧,我好好聽著呢。

  簡方寧說,你和你丈夫,嚴重地違反了醫院的規定,要受到處理。但考慮到你們進行的是中藥戒毒的實驗治療,為了驗證結果,如果你們願意繼續留治,在寫出書面檢查和接受罰款後,可以繼續留院。你們的意見如何?

  莊羽說,院長,您真的想聽我的意見?

  簡方寧說,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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