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八四


  景天星聽完了簡方寧的彙報,下意識地用一塊眼鏡布,拭著鏡片,許久沒作聲,然後說了一句,你看呢?

  簡方寧有些懊喪,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麼辦,才來請教於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個喜怒深藏於色的人,嘟著嘴說,怎麼都行。我反正叫他們折騰煩了,由他們去好了。

  景教授說,你等於把一個半成品扔了。那個送中藥的人,還會無限量地向你提供實驗藥劑嗎?。、)一

  簡方寧說,他指著用這個藥方,買一座花園洋房呢,哪裡會無條件地供應?

  景教授說:要是把它一下子買下來呢?

  簡方寧說,我們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經費都給他,也不夠。

  景教授說,你看,這樣一比較,答案不是就出來了嗎?

  簡方寧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沒說什麼高明的話,但問題豁然開朗。

  景教授說,有許多事,當我們離得很遠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當我們離得很近的時候,我們就過多地注意到它陰暗的一面。看人也一樣。

  其實,學問做到後來,相差只是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就決定了最終的勝負。你既然作我的助手,我就有責任告訴你,你在我的身邊,只會發現我絕沒有外界傳的那樣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國求學,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導師幾個月的時間,沒接見過我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說,對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麼可指示你的。我們過一段時間再談,好嗎?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飛來飛去,忙著講演或是作報告。我開始懷疑他徒有虛名,其實是個草包。我開始不理他,憑自己的努力鑽研業務。。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說要同我一談。我問,在哪裡?什麼時間?

  他說,在機場的候機室裡,利用晚餐到登機前的一點時間。要我千萬不得誤時。

  我準時到了,怕晚點,只在快餐店吃了一個熱狗,就趕到機場候機廳。我到得大早了,根本就沒看到導師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還有10分鐘,導師乘坐的那次航班,就要停止驗票時,導師滿嘴是油地趕來。

  真對不起,今晚的烤火雞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來晚了,你知道我是一個饞嘴的老頭。你是東方來的女士,想必能原諒我這樣一個經常吃不上可口飯菜的單身漢……導師說。

  我點點頭。我除了點頭什麼也不敢說,因為只要一開口,我的憤怒一定比一個西方女子還要猛烈得多。

  導師把一塊餐巾布遞給我說,我要同你說的話,都寫在上面了。你一定覺得我還沒有你以前上小學時的老師負責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說的,是我也不知道的問題,你不要指望自我這兒,能得到答案。小學的老師是無所不能的,因為他們解答的是我們已知的問題。但科學前沿的研究者,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只有向前走,這就是一切,好了,姑娘,如果你不想讓我再買一張飛機票的話,咱們只有告別了。

  我看著白髮蒼蒼的導師,掩沒在安全門裡。從始至終,我沒說一句話。

  我展開那塊雪白的餐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龍和鳳形容的話,那其實只是一個短句,它表示著一個研究方向和一種導師設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機場候機廳裡,一直坐到夜幕降臨。我知道導師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傳授於我,給我指明了方向。

  後來,我沿著導師的路徑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說,我一生學術上最堅實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塊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談到這裡,仿佛被往事擊得受了重傷,很疲倦地闔上雙眼。因為衰老,她的眼皮好像有四層皺折。

  簡方寧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導師之間,是否有一段未果的異國戀情?

  當景教授眼簾重新打開的時候,簡方寧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景天星的眼光絕非脈脈含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國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們的資料。你可以看一看。這是一份英文的生活信條,你能給我翻譯一下嗎?景教授說著,把一遝印製得硬如鋼板的紙,遞過來。

  簡方寧心裡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遠把她的英語視為眼中釘。好在經過這一陣鍥而不捨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瀏覽了一下,便放心了,並沒有太深奧的醫學術語,倒像一段禱告。

  她開始念道:

  「日頂村生活信條:

  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最終無所……逃避自己。只有將自我,置於他人的目光與心靈的關照之下,我才能獲得安全……假如懼怕為人所知、我便無法自知。更無法瞭解他人,只能孤立無助。

  除了我們的共性,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的明鏡呢?在這裡,我置身子集體之中,終會現出真正的自我。既非夢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滿恐懼的懦夫。我是集體的一員,和集體同呼吸共命運。只有這樣,我才能紮根生長,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我們不會再死氣沉沉。而是生機勃發,天天向上………」

  簡方寧念完了說,這有些像知識青年集體戶的紮根誓言,當然帶有更多的宗教氣息。

  景教授說,我不喜歡你們這一代人把什麼都敢拿來調侃的毛病。最後一句你譯得不准,什麼天天向上,美國沒有這個說法。直譯成「不斷前進」即可,不要賣弄你的小聰明……

  簡方寧一聲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導師一樣,把這麼一堆資料交給自己以後,就一言不發,實在難辦。

  好在景教授還沒有完全西化,又遞過來一份資料,說了句「這是na的宗旨」,然後示意繼續口試。

  有了剛才的基礎墊底,簡方甯這回鎮定自如。掃了一眼,就琅琅譯出:

  「na,一個非贏利性質的組織。其成員均是深受毒品困擾的男女。我們的方法是定期聚會,互相幫助,保持操守,從而達到康復的目的。我們不關心成員濫用何種藥物,也不關心每個人的過去。我們唯一所關心的是如何康復。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協會成員只要具備下列一條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願望。

  每個成員都要敞開心扉開展……談心活動……」

  簡方寧譯到這裡,偷著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說自己調侃。這次簡方寧自覺已經很抑制習慣用語,比如她本想譯成「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悅,才臨時改口。

  還好。或許是年紀大了,景教授進入假寐之中,沒有計較簡方寧的用詞。

  簡方寧接著譯下去,覺得自己好像是遙遠的一家什麼機構的傳聲筒。

  「我們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