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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二十三章

  若魚,你先生給你的材料,我帶來了。簡方寧在廁所門口對範青稞說。

  戒毒醫院的走廊盡頭,並排分佈四個廁所。分別是男女病人廁所和男女工作人員廁所。身份不同,她倆不能進同一個廁所,只有在門口交換情況。

  我有要事對你說。沈若魚掃一眼四周,急忙報告。

  我到你那兒去。簡方甯隨同沈若魚進了病人廁所。

  說起來工作人員廁所的使用頻率比較低,若是沈若魚隨簡方寧進到那裡,說話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會引以懷疑。一個病人為什麼同院長在茅房裡鬼鬼祟祟?簡方甯到病員廁所,則比較說得過去了,院長深入生活唄。

  這些廁所當初建成時,內部結構都是一樣的,如同一卵多胎。但鬥轉星移,使用者不同,就顯出巨大的差異。

  工作人員的廁所,雖不敢說賓館似的無紙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潔淨,空氣中還散發著清香劑的餘香,令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病人廁所每天亦有護工打掃,該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獎金的。工人也很盡責。並不是髒,而是它的設備顯出飽受躁蹂躪的淒涼,洗手龍頭旁扔滿了手紙,半邊浸了水,半邊還乾燥地支棱著,一點點塌下去,好像垂死掙扎的白蝴蝶。門的下半截傷痕累累,雖擦拭得很乾淨,表面沒有浮土,更顯出無數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別人髒,水龍頭要用紙捏著開關,用完亂丟。開門關門從不用手,全是腳踢……簡方甯難得進病人廁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婦讓客人看到了沒打掃的後院,很有些難為情。殊不知沈若魚早已出入習慣,急急打斷她的感傷,說,病房裡,有大哥大在活動。支遠身上有BB機。

  說完之後,才想起沒有偵察地形,嚇得把一間間關著的校號啪啪打開,謝大詢地,空無一人。

  簡方寧皺起纖細的眉毛。

  我那天發現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樓下往病房張望。你先別打草驚蛇,看看他們還有什麼花樣。

  含星的病好些了嗎?範青稞這才想起問別的。

  他爸爸回來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簡方寧答。

  方寧,還有一件事,我吃中藥,那麼多人圍觀,沒法不喝。苦著呢!範青稞愁眉苦臉。

  大膽喝。你那瓶子裡裝的不是戒毒的藥方,是專門益血養顏的中草藥。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錢,我是買賣公平,不能讓你吃虧啊。簡方寧輕快地笑起來。

  方寧,那我先走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別引起人注意。範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闖了進來,想趕緊結束會談。

  我跟蔡醫生和送飯老太講了,要他們抽時間跟你聊聊。還有你隔壁的14號病室,有兩對很特別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讓他們對你敞開肺腑。你不是願意讓我分析嗎?聽完他們的再說。簡方寧結束了談話。

  14號病室的格局,同13號一樣,也是順牆並排擺著四張床,兩個兒子靠著牆壁,兩位母親睡在中間。

  脫去了在家時的服飾,就等於照片沒了背景。毫無二致的病號服和陪員服、相仿的年紀,甚至兩個兒子和兩個母親的長相個頭胖瘦也很相似,簡直就像是一對孿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對孿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們一談話,就會發現強烈的差異。靠窗戶的那一對母子,是某位顯赫人物的眷屬。靠門的這一對,是城市底層的孤兒寡母。

  範育稞同他們的對話,分別進行。兩對母親和兒子,彼此看不慣,埋藏著劇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陽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裡的,是精心保養的白皙肌膚,,己陪著兒子入院多日.不見陽光,竟使她顯得越發潤澤。要談的話題對她顯然很不輕鬆,但神色還是從容鎮定,有時還伴以禮儀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臉的下半部,眼睛周圍總是不笑,隱含著深深的憂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顯出和她這個年齡婦女不相稱的光澤。談話中常常沒有什麼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聽者的注意,以轉移談話的壓力。

  他父親是誰,我也就不說了。出了這樣的事,我和他父親都很難過。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規律。

  他打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都是一帆風順。別的孩子經過的種種考驗,比如中考高考什麼的,他一概沒有。他不愛說話,有時候問幾句話都不開腔,身體也差,文弱得簡直像個女孩。

  後來,他迷上了搖滾。我們都不喜歡這種瘋狂的音樂,叫人心臟有爆炸的感覺,我被他硬拉著,聽了一場這樣的音樂會。熄了燈,到處都揮舞著曳火似的小螢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裡感到非常恐怖,我對孩子說,咱們走吧,太可怕,再也不聽這種東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麼話,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動,根本就聽不見他的聲音。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的分歧更大了。他說我們是舊人類,而他是新人類。新新人類。我不知道新新人類是一種什麼東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戀於搖滾,後來居然擅作主張,從學校退學了。他說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去背別人頭腦裡產生的垃圾。我說,你今後怎麼辦呢?你別以為我和你爸爸會一直養活你。

  他說,我從來就沒有這樣以為過。我不要你們一分錢,就可以開創一個事業。我們已經預感到他要出事,以為是年輕人的不安分,就給他介紹了女朋友。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找個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剛開始好像還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厭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註冊了一家旅遊公司,辦理國內的旅遊事務。當然是掛靠在某家大單位,牌子很硬。所有的過程都是他一手辦的,我們沒插過一個手指頭,他以為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實他父親的名字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產,每一步都是我們提前鋪墊好的。總之,他有錢了,那數目總在幾百萬以上吧。他開始迷戀上了女人,幾乎每個星期換上一個。有的我見過,大多數我沒見過。凡是見過的女孩,我要說,人都長得風流漂亮,文化水準也很高。說實話,我覺得我的兒子配不上她們。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換領帶一般隨意。他的錢很快地積聚起來,又很快散掉。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和他爸爸商量,一籌莫展。又怕傳出去丟人,我就繞著大圍脖,在街上買戒煙的丸藥給他吃。那些藥吹得都很靈,一丸見效,幾丸斷根。也很貴,每回戒下來,都要幾千塊錢。但是沒過多久,他又開始複吸。我早提議送到正規醫院來治,他父親怕丟人。說一傳出去,臉面上太不好看了。

  這樣哩哩啦啦好幾年,好端端一個孩子,越來越沒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紅樓夢》裡的賈天祥,命喪黃泉。我對老頭子說,見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是面子重要,還是兒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兒子!

  我就把孩子拖來了。他不願來,他已經沒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飯,他可以幾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麼興趣也沒有,偶爾也有明白的時候,他就說,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願幹成的事;他不後悔。

  這回他戒了毒以後,醫生不是說一定要離開吸毒的環境嗎?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決定把他送到美國去,我們在那裡有可靠的關係,也有錢。那是一個和中國完全不同的環境,也許可以救他。

  靠窗的兒子:北涼——

  他個子很高,因為毒品的摧殘,皮膚皺縮起來,骨頭只好彎曲,以適應萎縮的筋肉,像老年人一樣駝著背。巨大尖聳的喉結,很有力度地前凸著,表明他並不像看上去那般老邁。眼光如彌漫的黃沙,沒有焦點卻很渾濁,快速移動著,遲鈍中透著躁動的顆粒。他不像一般的吸毒者,不敢正著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著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個固定的物體,而是一個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這件事新鮮有趣神秘。吸毒時我能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觀察人群,觀察世界,觀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議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種生死體驗,一種冒險。完全蔑視傳統。

  最初是在搖滾歌手的錄音棚。天氣非常熱;邊彈邊唱,舌頭好像被油煎過,變了形。耳機滑溜溜的,發出海帶的味道。

  一個歌手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說,試一試。

  我說,什麼東西?

  他說,二戰時,神風突擊隊在執行永不復返的任務時,吸的就是這玩藝。挪威作家易卜生,法國作家左拉,都有對它讚不絕口。

  我說,我很熱。

  他說,它就是喜馬拉雅冰,吸了不再熱。

  我開始吸了一口。那東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開,就有美味竄出,令你捨不得放開,你忍不住嘗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體被卸掉,我覺得自己即將有偉大的發現。人家對我說,這句歌真好,我會笑眯眯地在那裡想10分鐘,真好……這句歌……這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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