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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說,話在平日可以那麼說,但那是愛一個無罪的女人。我是個邪惡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愛一個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說,吸毒不是罪過,是一種錯誤。

  我說,你說這個話,我愛聽。但你不要繼續說下去,那樣我會失去對你的抵抗。我看你沒有什麼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煩。

  他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的所有麻煩,都是我的幸福。

  面對這樣的男人,你除了在心裡嘲笑他的愚蠢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況且我是一個虛榮的女人。我在這種失魂落魄面黃肌瘦名譽掃地的情況下,依然對一個正派的男人有足夠的吸引力,不瞞你說大姐,我挺驕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癮,內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當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話,心想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所以我一邊拒絕,一邊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題的答案,它到底對不對,你沒有把握,就得來驗算。我發現對男人,特別是好男人,拒絕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體,每天都到我家來,趕也趕不走。

  終於,在一次打針以後,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我發現他還是一個童男子,才知道複查成功,確認他是愛我的。我很好笑,覺得自己吃了虧。我需要一個成熟的男人來滿足我,而不想給一個青檸檬當性啟蒙老師。

  我說,你不合格。

  他還沒有從初次的驚喜中完全清醒過來,喃喃地說,我會越來越棒的。

  我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你對我沒有用。養活我這樣一個女人,是需要很多錢的。沒有錢,就沒有我。你是一個沒背的沙發,不能依靠。

  他說,我會去掙。

  我說,來不及了。等你掙到足夠的錢,我早已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聽我的話,馬上去找一個安分守己的姑娘,過一份平平淡淡朴樸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無的微笑,我說,你是在笑我嗎?你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沒有資格來教導你嗎?你錯了,那些一輩子方正規矩的人,沒有深刻的體驗,才沒資格來指導別人的人生呢。他們憑的是想像,我是肺腑之言。

  他說,我沉浸在幸福裡。明天我會準時來給你打針。

  我說,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這一回,就足夠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個小男人,總是要征服一個他覺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後長大。我也合算,有了這一回,我知道迄今為止,我還被正派的男人所著重。咱們都不虧,已交割清楚,再沒什麼關係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絕地說,想不到,你這樣心狠。

  我說,這是我對你真情的回報,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這樣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也許會曬著太陽對你的夫人說,幸好我及早識破了那個壞女人,才有機會認識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個像下雨時打出的水泡一樣清新的男人,捂著耳朵說,太可怕了,我不要聽你說這些話!

  我大笑起來,說,那就請你永遠離開!

  你也許會覺得我是一個放浪的女人。其實我是用這種方法,證明我的愛。人經常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一個人,愛的程度。你找別人一試,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並不愛那個醫生,明白我離不開副總。

  我回去了。這是我第一回沒在行李裡夾帶毒品,清爽地上飛機。

  副總到機場來接我。他說,你臉色紅潤了,胖了。真好。

  我說,真要這樣下去,過不了多長時間,也許就要減肥了。

  副總說,那太好了,我會給你把市面上所有的減肥藥都買來。

  我們說著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癮極大的時候,離開這個家的。現在一回來,一看到吸毒時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氣,全身的細胞都激動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塊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種強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著我橫飛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錫紙,有最好的導熱和抗燃性。我吸白粉時,只用這個牌子的錫紙。這一塊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癮勾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推開要和我親熱的副總,對他說,我很累,讓我獨自休息一會兒,好嗎?

  他一點也沒發覺危險像狼群一樣迫近,很體諒地鬆開我,說,那好吧。我去給你熱飯。

  他剛一出門,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開始搜尋毒品。呼英姊肯定來不及,況且副總要是發現了她,一定會打出門去。我記得在副總手裡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為他看到過我的大發作,怕一時找不到東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嚴密保管著,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畢竟是女主人,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馬上撕開白箭,把柔軟的膠質糖塊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錫箔上,點燃火柴,均勻地加熱。一縷煙氣嫋嫋升起,我饑渴萬分地用小管追著那煙氣,拼命吸人肺內……一個虛無飄渺的神仙世界,閃現出來。戒毒的確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喪失的快樂,翩翩來臨。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門開了。副總端著餐盤走進來。他愣了一秒鐘,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但馬上醒過來,甩了盤子,猛撲過來,瘋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頭蓋臉給了我幾巴掌,大罵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沒想到你是一個大騙子,一個毫無廉恥的蠢貨!你對得起你的父母,你對得起我嗎?!你…

  我撫摸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你罵得好,你這麼一罵,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撫摸。很久沒人這麼誠心誠意地撫摸我了。我對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這不是我的過錯,是你糊塗。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殺是需要勇氣的,我是個膽小鬼,下不了決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勁打吧,別心疼。你沒吸過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現在怎麼打我都不疼,只覺得從骨頭縫裡舒服……

  他癡癡呆呆地看著我,說,白粉就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嗎?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鐘內就崩潰了……

  我說,你沒吸過這玩藝,不知道它的妙處。跟你說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腳,抓過來另一包白粉,瘋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獄,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鍋!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個人的意志更頑強的東西!我吸給你看,我再戒給你看。我要拉著你,一道從深淵爬出來,要不就一齊毀滅!

  他果真開始吸毒,當然技術很不熟練……

  我看著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狀態,我擠死也會攔下他的,但當時我充滿了虛妄,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解脫。今後,我跟這個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掙扎.有一種恐懼中的幸福。

  副總最大的失誤,是他高估了我對他的愛,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間,我更愛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間,更強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在我的面前,癱瘓成泥,我毫無自責,因為我從來沒有逼迫過他。一切都是自願。副總也成了癮君子。但他比較有節制,沒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癮上來的時候,他可強忍過去。當然也很難受,躺在那裡,一言不發,好像重感冒的高燒病人。我們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我有時說,就這樣,也很好。我們就作這樣一對毒鴛鴦,到了沒錢買毒品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用最後的力氣,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幹。說我們還年輕,為什麼不再試試戒毒呢?

  於是我們雙雙北上……

  範青稞聽到這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副總就是支遠啊。

  莊羽說,是啊。不過支遠不是他的真名,那張身份證是他買的。我在這裡可以喊他,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嘴挺藝術的。可我說他以前時,沒法這樣叫。我寧可稱呼他副總,好長時間內,我的確是這樣稱呼他的。

  範青稞衷心地說,但願這回中藥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莊羽說,怕未必。這樣那樣的藥,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許應該讓一個最高明的戒毒醫生,也吸上毒,他才會全心全意地找個好辦法出來。

  范青稞說,人自然都巴著有好藥。但你這樣想,也忒毒辣了些。

  莊羽說,以毒攻毒嘛。不過,這回的中藥,看來很受重視。單是一個藥瓶子,孟媽專來要了一回,也許有什麼名堂?

  正說話間,栗秋走進來,說,你們的中藥吃完了嗎?

  兩人齊答,吃完了。

  栗秋說,藥瓶子交我帶回吧。

  莊羽問,這瓶子是水晶制的嗎?可惜我沒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莊羽說,你還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倒要問你們是什麼意思。一個破藥瓶,這個問完那個問,煩不煩啊?

  栗秋說,沒有就算了。說著走了。

  莊羽說,我上回住院,她就在。聽說現在和外國人還有瓜葛,以後也許能出國。我這個人,沒什麼大優點,但是愛國,看不慣假洋鬼子。

  範青稞心裡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勸。

  莊羽道,這麼多人關心咱的中藥,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

  範青稞說,你既然已經戒過毒,就有些經驗了。你覺得呢?

  莊羽說,要是往日,這麼長時間不吸粉,就該有感覺了。現在還忍得過去,大約就是療效了。到底靈不靈,還得看後面幾天,那時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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