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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中藥,還能有什麼味?就是苦唄!範青稞沒好氣,倒不是操心藥的成份,反正已經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這個好管閒事的孟媽,立逼著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裡呼出的氣,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藥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媽不肯罷休。

  甜?藥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蘿蔔範青稞放肆地叫嚷起來。裝扮病人,一大好處,把你從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裡解放出來。這種純棉製成的沒有褲線沒有墊肩松垮晃蕩的簡易服裝,隨體賦形,讓人有一種輕鬆的浪蕩感,好像赦免權。你可以不顧形象,可以不負責任,亂吼亂叫。因為病,你就有了某種平日無法享受的特權。

  孟媽謙和地微笑著,全然不計較範青稞的態度,從白大衣的兜裡,掏出一個裹著紅塑料紙的蕉柑,親熱地說,嘴裡苦,沒辦法的事。良藥苦口利於病,雖是一句老話,念叨念叨也就不覺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許會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憐。除了供應飯,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範青稞會推辭,此刻實在口苦咽千,接過紅紙團,剝開就吃。桔皮豐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槍似的,四處迸濺,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媽偏心啊,剛才我們也吃藥,怎麼不給我們吃?支遠和莊羽大叫冤屈。

  現在水果什麼價錢,我哪有那麼多?這個還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裡捨得買?每天上班時帶一個,今天是最後的一個了。剛才看你們吃藥,也想掏出來,看到你們從護士長那兒買了水果,我還暗自高興,心想今天輪到自己吃個新鮮。不是我吹,哪天我帶的水果,最後都進了病人的肚子。誰讓我這個人心軟呢……孟媽眉毛跳蕩著說個沒完。

  護士長那兒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處理貨。我們哪兒吃過這種下三爛的東西!莊羽說著,拿出幾個桔子擺弄,果然不及孟媽的水靈。

  批發來的水果,哪如零買的好?孟媽說。

  可賣給我們的價錢,一點也不便宜。莊羽氣哼哼。

  也許護士發獎金了。我說,你們那麼大款,省出幾個錢來,支援一下貧困的知識分子,也是善舉啊。孟媽振振有詞。

  話可不能那麼說,一碼是一碼。你們也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處,不能暗裡揩病人的油。我有錢是不假,但不吃啞巴虧,要是你個人要,送您多少是我樂意……

  支遠也動了氣,噴著唾沫星子剛說到這裡,孟媽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支遠,說出來的話,就像拉出來的硬屎,可不興坐回去。要是我孟媽真跟你要個仨瓜倆棗的,你是給也不給呢?

  支遠一點磕絆不打地說,給。當然給。

  孟媽滿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還當了真。孟媽是跟你開玩笑。

  範青稞一顆桔子下肚,解了嘴裡的澀苦,順手要把藥瓶放進床頭櫃,孟媽忙說,我給你把瓶子帶回護士站吧。

  範青稞說,那就謝謝您了。

  孟媽說,就手帶去,也不是專程為這個瓶子。不值一謝。說完,款著腰肢走了。

  莊羽笑道,支遠,想不到你在醫院,還認了個媽。以後擎等著你媽跟你要零花錢吧。

  支遠說,她那麼大歲數了,不至於吧?人老珠黃都算不上了,簡直就是人老珠黑。

  莊羽吟吟一笑說,走著瞧。

  范青稞實在為孟媽抱不平。心想這些白麵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遠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來。他一眼掃過,眉字間湧出焦慮的神色。糟糕,讓他們把簽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長夢多。他自語著,站起身,出了13號病室的門。

  肯定是借大哥大傳達最新指示去了。範青稞真想跟了走,這樣她的情報,就更有價值了。但是,不知莊羽看出了她的心思,還是恰巧想到,拉著她的手說,大姐,不想再聽我的故事了?

  聽,想聽,哪能不想聽。範青稞只好穩穩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支遠不知去向。

  我後來在吸粉和犯癮之間,找到了一個杠杆支點。每隔一定的時間,不等犯癮,就把毒品接續上去,兩相安妥。

  當然,這是玩火。按時吸毒,毒品的量越來越大,一頓飯接不上來,人會餓得眼冒金星,到時候吸不上毒品,會滿地打滾,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規律,只要有足夠的金錢供應毒品,暫時大面上還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睜得那麼大,好像我騙你。其實只要有錢,吸毒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可以過幾年體面乾淨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裝在燈籠裡,放在爐子裡,就可以又溫暖又明亮。關鍵是找到那個平衡點,這是一種地獄裡的智慧。

  舊社會好多人吸毒死了,這不假。可我聽說不少演戲的名角,都吸大煙,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紀。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會不會保養。好像是個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臺的時候,都要抽幾口大煙,要不他唱不出精氣神來。既然大師級的人物,都捨不得戒了這口喜好,我一個小女子,何不也風流瀟灑一回?

  從此,我乾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樣,服用毒品,並且認真地尋找吸毒規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時間,我真的偽裝得不錯,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掙的錢,養著毒。舞會照常參加,呼風喚雨,常烘上的風雲人物。不斷坐著飛機,從南到北地闖蕩。只是在我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永遠帶著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來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時間了,不管多麼要緊的事,我都非常有禮貌地說一句,對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靜角落把毒品補進身體,又可以精神煥發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貼身女僕知道這一切。她每天晚上,給我堡人參、桂圓、枸杞當歸、烏雞……湯,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貴藥材,也混在裡面一齊煮。這種湯的味道不鮮美,但藥力很大。它在很長時間內,使我臉色看起來不像吸毒的人,甚至還有些養顏的功能。其實已是窮途末路了,以我當運動員的身體,這才幾年,小小年紀,就需用參湯來補,不是太可怕了嗎?我想,但願這樣一直維持到白髮蒼蒼。

  要命的是,出遠門,要帶著毒品上飛機。海洛因對我比水還要寶貴。不喝水人能堅持幾天幾夜,沒了粉,我就要現原形。到別的城市,雖說憑著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販賣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時,萬一不趕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從英姊手裡買到足夠的貨色,帶著上路。

  報上總是登載如何破獲毒品,聽說還有把老母豬訓練成緝毒衛士的,鼻子特別靈。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敵。我得多加小心。飛來飛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經驗。最簡單的,有時是最保險的。每回飛,我都用一個有很多拉鎖的大旅行包。進機場的第一關,是檢查托運的行李。我規規矩矩把包放在寫著「膠捲安全」的傳送帶上。肯定能順利過關,因為包裡乾乾淨淨,絕無毒品。毒品在哪兒?在我的身上。那時只檢查行李,不查旅客身體。過了這道關口、我就找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開包上的某一個拉鎖,然後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進去,再照原樣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廁所做這件事,別人能說什麼呢?我把行李帶進衛生間,怕它丟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按說檢查的時候」在拉鎖上貼了一張紙條,類似封條的作用。但那麼多個口袋,它哪裡封得過來?這一步,絕無危險。

  到了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的時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裝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嘰哩咕嚕地滾:上傳送帶,把危險帶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點污點都沒有,你可以放心大膽地過安檢那一關,談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機場,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把毒品取出來了。

  就這麼簡單,我從來沒有出過紕漏。當然了,有時在外地停留的時間,超過了預算,匆忙之中,我也現買過毒品。雖說麻煩些,也都還買到了。就像一個做過賊的人,在哪兒都能偷著東西。

  一天,那位副總突然找我。聽說他自己拉杆子出來幹了,挺火。

  舞廳裡燈光很暗,一隻透明的蓮花燈盞裡,紅蠟燭一跳一跳,瘋狂的迪斯科伴隨著我們。他說,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我說,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發生著事情,比如政變和火災、地震和戰爭什麼的。

  他說,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大,但也不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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