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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可惜給爹瞧病的事,沒如願。哪個科的醫生都說,病人不來,沒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學說了一遍,醫生的診斷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學校的日子裡,我把我爹的症狀想過千百遍了,這所最先進的醫院,給了我證明。

  我在婦產科的門口轉了又轉。掛號的那個護士壞,她把最貴的專家門診掛在了這個科。婦產科的玻璃門上,紅字寫著「男士謝絕入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呆呆地坐在候診室門外的長椅上。我很想見一位真正的醫學教授,哪怕她是婦產科的。所有掛了號的人,都看完病走了,原來亂哄哄的候診室一下子變得很空。一位頭髮雪白的大媽,走出來,對分號台的護士說,有一個掛了我的號的病人,怎麼還沒有來?分診護士說,她也許看您正忙著,就到別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這樣,她來看病,可是看著看著,就不知看到哪裡去了。她們老埋怨醫生忙,自己比醫生還忙!護士用她手裡的小喇叭,反復叫著一個號碼。那個號碼就在我的手心裡攥得發粘,我卻沒有勇氣站起來。老教授說,她到這會兒還沒有來,一定是有急事。若是以後她拿著這個號來了,還有效,千萬別拒絕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這10塊錢,夠給我媽買一籃子雞蛋補身子了,不能讓它糟蹋了。我站起來說,教授,那號是我的。

  教授說,那你媽媽或是你姐妹在哪裡?你這麼年輕,我想還沒成親吧?

  我說,教授,沒有病人。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樣給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說,你是我從醫這麼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診室來。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內」的牌子,教授說,不必管它,裡面沒女病人了。

  在診室裡,教授詳細地聽了我的身世,她說,她很感動,一個人從這麼小的時候,就這麼喜愛一項事業,幾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會有成績的。她可惜我不是一個女孩子,要不然會幫助我成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

  以後你打算幹什麼呢?她問。

  我說,不知道。

  她說,這樣吧,我有一個朋友,在另一所醫院工作。我給你寫一個條子,假如那裡需要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張處方背面寫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學能幫助我。

  她的老同學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結業證,說,它算什麼?簡直什麼也不算,訓練江湖術士的班。你以為一個醫生,像當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樣簡單嗎?只憑手把手地教你就成?醫學是科學,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學,多麼嚴謹的人,怎能那麼快地就相信了你,還把你託付給我,真是誤診加上吃錯了藥!

  我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像一團草根,被人踢來踢去。我低著頭,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爺說,哪兒去?

  我說,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爺說,不當醫生了?

  我說,還當。

  滕大爺說,這兒就是你當醫生最好的地方,還到哪兒去?你跟著慢慢地學,實踐經驗非常重要。醫院只長一種白色莊稼,就是醫生。

  我說,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爺說,醫院也不是我私人開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吧。

  第二天,我準時來了,滕大爺什麼也沒說,拿出一千塊鐵,遞給我說,拿上,走吧。

  我說,我不要。我來,是為了當醫生,不是為了要錢。要是當不了醫生,我就去自己掙錢。

  滕大爺生氣了,說,叫你拿,你就拿。帶上這錢,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說,您是要我去當和尚?

  滕大爺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館裡,學一身武功。

  我為難他說,我生性好靜,從小不喜歡舞槍弄棒,恐怕習不了武。勉強學來,只怕也是花拳繡腿,練不成真功夫。

  滕大爺說,要求不高,你只要練得像那麼回事即可。要是會了幾下把式,嘴裡再能哼哈地發出武林高手那種聲音,就更好了。

  面對這樣怪異的要求,我不知說什麼好。但一看滕大爺那麼誠懇,實在不忍拒絕他。再一想,我一人飄流四方,在哪裡也是一個人。趁著年輕,學點防身的本領,碰到歹人也可招架,不是壞事。我就懷揣著滕大爺給我的錢,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後,滕大爺寫信問我武功練得怎樣?我說,哪有這樣速成的武功,我還未入流。下封信他又問,會比劃幾下拳腳了嗎?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回信說騙騙人還是可以的,畢竟我是少林武僧親自傳授,雖說剛剛入門,架式還標準。

  滕大爺令我火速回來、說行了,就這樣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不知詳情,急忙趕了回來,才知道戒毒醫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員,滕大爺幫我填了表。因為缺人,外地戶口也不限制。滕大爺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證人欄裡,讓我去試。只有一點,讓我千萬別露出認識他。

  面試的時候,主要是簡方甯院長把關。滕大爺護士長也在座,算個參考意見。和我一塊進考場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一個是高等醫專剛畢業的,正在找工作。另一個在別處當醫士,嫌離家遠,想調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長為什麼要讓三個人一齊面試,好像應該是一個走了再進一個,不能這麼一勺燴。可能是報考的人多,這樣集中處理節約時間。進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院長事先已經看過我們材料了,她本來要淘汰我,滕大爺說,他的學歷雖說軟,但業務考試成績並不比別人差,說明有潛力,讓他試試吧。把我保留下來。院長的興趣明顯在那而人,臉不由地偏向那邊。

  開始提問題。一個很怪的問題,不像醫學考試的題目,像一個戲劇小品。

  院長說,假如你們唯一的孩子,吃蘋果的時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臉憋得青紫,生命十萬火急,你怎麼辦?因為她沒說是問我們哪一個,大家也不知誰先回答為好。三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氣派的是醫專畢業的小夥子,挺身而出先說。

  嘻嘻,他笑起來。打趣說,我們倆,都還沒結過婚呢,哪能有自己會吃蘋果的孩子!不知這位鄉下來的阿哥,是不是早戀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們沒這個體會。

  我說的是假如。當醫生的,什麼樣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長不悅。

  那我就讓他頭朝下,往外控,或許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讓他噁心吐,沒准管事,再不就……醫專的回答。

  我問你的是作為一個醫生,應當如何處置這種情況,不是請教老百姓的驗方。院長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活,失望掛了一臉。

  輪到離家遠的醫士回答了。他很沉著地說,我將給孩子取頭低腳高位,這樣利於異物排出。然後迅速撥叫「120」急救台,請求急救中心火速來救護車。等待的這段時間裡,密切觀察孩子的生命指征……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長說。我在一旁想,院長真是個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個孩子陷到絕境裡。

  立即作人工呼吸。離家遠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麼氣流也進不去,人工呼吸無效。院長仍不罷休,非用嘴把那個吃蘋果的孩子,說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醫院跑。碰上出租就攔車,沒有汽車就央告騎自行車的人,趕快送我到醫院,救救孩子,我相信還是奸人多……離家遠的醫士,說個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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