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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一種是人類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癮的藥物,用了之後才發覺,比已經成癮的藥物毒害更強。人類這種短視的動物,對即將瀕臨的巨大危險,缺乏預見性,對智者的提醒置若罔聞。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阿片製劑就像小攤上的糖果一樣,隨處可見。沒有醫生的處方,也隨便可以從藥店中買到,像買魚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飛的報紙上,婦女愛不釋手的刊物上,用醒目的大字寫著:

  ——你的寶寶出牙疼痛嗎?請用阿片酊讓他安靜。

  ——想讓你的鳥歌喉動聽嗎?請把鴉片籽拌入鳥食試一試。

  對那個混飩的年代,醫生們應該臉紅。他們以自己的無知,釀成了白色恥辱。

  含有嗎啡的糖漿說明書上寫著:「本品主要用於夜晚驚擾父母,不要人抱的面帶菜色的嬰兒。母親務必不要擔心嬰兒服用後會有麻煩。本藥無任何副作用,絕對無害于新生嬰兒……」

  詹姆斯醫生的鎮靜糖漿——內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醫生的胃蛋白酶止痛混合劑——其實是高濃度的嗎啡硫酸酯。

  法尼醫生牙痛特效糖漿——簡直就是嗎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們為上個世紀的醫生扼腕歎息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悲劇不再上演?醫生這個行當,有無數白衣包裹下的罪惡,局外的人不瞭解,內裡的人又不說。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陽光下?

  19世紀注射器的發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們注射嗎啡對抗鴉片,著名的張學良將軍就走過這條歧路。等到人們醒悟到嗎啡較之鴉片更難戒除的時候,又發明了海洛因這種末日的佐料。

  用嗎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嗎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們靠什麼來戒除美沙酮?只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飲鴆止渴啊。人類為自己釀造了一壇比一壇更毒的苦酒,在神志懵懂與昏然的短視中,一醉方休。

  或者說,嗎啡戰勝了阿片,海洛因戰勝了嗎啡,美沙酮戰勝了海洛因……人類的對手越戰越強,無知的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使禿鷲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們在孤立地研究人體,沿著黑暗的巷道,走得太遠了。

  還有另一條路,就是用非麻醉藥品,進行鴉片類藥物的脫癮治療。

  充滿荊棘的小徑。

  顛茄這種藥,相信所有腸胃不好的病人,都對它不陌生。一種多年生的有毒草本植物,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為什麼叫顛茄?也許因為它是一種茄子作用的顛倒?不能用來果腹,吃得多了,還可斃命。民間流傳的所謂「見血封喉」的毒藥,很多都含有顛茄。在它每節莖上有一大一小兩枚長橢圓形的葉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對不很般配的情人。每年夏天開出淡紫色的小花,風鈴般搖曳。果實是陰險的紫黑色,常常讓人誤以為它有劇毒。其實藥效最高的東莨菪堿,在根莖。

  從20世紀初葉開始,人們嘗試用顛茄類藥物,治療阿片成癮,作為非常普遍的措施,延續了整整30年。方案白紙黑字印在權威的醫學著作上,今天讀來,仍讓人想見施行時的殘忍與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癮的人,他們似乎不能算作病人,只是一種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比如天生只有一條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礙時,可以稱他為病人,在平常的歲月裡,他適應了一條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活著,我們就不能叫他病人,只能叫殘疾人。

  阿片癮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時內,每半個小時,吃一次東莨菪堿,直到發生中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這種治療的護士,都是身高體壯的漢子,他們把病人綁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亂時的自傷或是他傷。

  治療中隨時可能發生意外,醫生護士嚴陣以待,和病人一同與死亡作鬥爭。呼吸衰竭的時候,要給山梗菜堿,循環衰竭的時候,要給毒毛旋花子素

  鬥爭的實質,是要病人產生譫妄與昏迷。因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達意志,顯不出對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熬過去

  到了治療的第三天,無論醫生是多麼喜歡讓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繼續對抗毒品的慣性,但病人的生命已瀕臨危險的邊緣。於是醫生開始每隔一小時,給病人注射一支新藥以消除魔力。病人在兩種藥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周身疼痛,精神極度不安,徹夜失眠。肌肉由於不斷的痙攣,像灌了醋酸鉛一樣沉重。醫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馬錢子堿、水化氯醛以及種種想得出的手段,緩解病人的痛苦,但所有的病人依舊呻吟不止。

  這樣到了第十天,大約每十個病人當中,有一個因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人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漸漸地平穩起來。

  這種類乎原始的辦法的理論根據,是認為嗎啡類的物質,不單溶化在血液中,也已經深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種戒毒方法,是讓病人產生劇烈的腹瀉。連續一個星期給予病人強力瀉油,直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黃綠色的膽汁從糞便直接排出來,醫生們才認為大功告成。通過今天的研究,已經證明,嗎啡類毒品主要是從尿中排泄。想從糞便中驅毒,其理論大廈是建築在沙灘上的。

  麻煩而危險的療法,病人難以接受,許多人半路上中斷了治療。醫生和護士也不堪重負,叫苦不迭,一家醫院,一年只能接受大約130名病人的治療。己是滿負荷運轉。對於龐大的等待戒毒群體來說,杯水車薪。

  繼續尋找。理論是實踐的先行。正確的理論引導人們走向光明,錯誤的理論,要求人們用時間和生命償付利息。聰明的班克羅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種怪誕的假說,他認為嗎啡成癮者的腦子,發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變化。嗎啡似乎具有點石成金的作用,使癮者腦幹系統的蛋白質,改變性能,發生凝結……這段充滿學術氣味的話,十分拗口,簡言之,就是嗎啡讓人們的腦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這種說法很可怖,也很震驚。人們常常對自己能夠思索的事物,表示懷疑。但對自己無法思索的事物,理應表示更大的懷疑的時候,卻選擇了信服。一個驚世駭俗的謬論,往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風靡於世。

  遵循這一理論,找到了具有溶解膠體作用的藥物一一硫氰酸鈉。

  可惜的是,硫氰酸鈉沒能解除嗎啡的戒斷症狀,卻使成癮者多了一種新的惡症一一中毒性精神病。

  只好從複雜回歸簡單,有人提出了一個最樸素的治療方法一一這就是睡覺。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暫的神智喪失,是可以恢復的死亡。人們在睡眠中成長,在睡眠中康復。睡眠剛醒的孩子,個子都比夜晚躺下時要高。假如讓阿片成癮的病人,一直浸在深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讓所有劇烈的戒斷痛苦,都隱匿在睡眠黑色的寬袍大袖下,一覺醒來,噩夢之後是早晨,天地豈不豁然開朗?

  只是到哪裡尋找這種溶解一切雷打不動的睡眠?它幾乎不是睡眠,而是一個隨心所欲的開關,操縱生命起承轉合。

  人們求救于鎮靜催眠藥一一澳化物。

  老態龍鍾的藥物,重新披掛上陣。病人每兩個小時,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直至墮入深深的睡眠。整個治療大約持續20天,病人人事不省,猶如木乃伊。讓人睡去不容易,讓他醒來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強力的馬錢子堿,病人才能昏昏然重返陽間。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病人都要丟失20磅以上的體重。吸毒者都是些極瘦弱的人,每一絲肌肉,都彌足珍貴。最要命的是,每10個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裡永遠地打呼嚕了。這是一條空中鋼絲,有勇氣從上面走過的病人,寥寥無幾。吸毒還沒吸死,倒讓戒毒給戒死了。我們不戒了!病人恐懼地說。一種療法,不論學術上多麼令人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前景就風雨淒迷。

  人們繼續在迷宮中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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