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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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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經過繁瑣的開門手續,到了接診室。還沒進得門,就聽見裡面吵嚷不休。 幾個男人的聲音,乾燥粗暴。 怎麼搞的?簡方寧開門。沈若魚自覺退到一旁,從現在開始,她又縮回範青稞的面具後面。 門裡面煙霧騰騰,好像著了火的爐子,強行用水潑滅,彌漫辛辣的苦氣。 這下可好啦!謝謝您老了,下回來送您根老山參熬粥喝。 先是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身影才從煙霧中閃現,一頭亂髮,金牙在大長臉的下半部閃閃爍爍,沒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發著山野獸味,口氣滿是討好。 煙太大了。簡方寧走過去開窗。樓下有人鬼祟地張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過頭來。 院長,您好。這病人從東北來了幾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預備給他辦手續。膝醫生簡要報告情況,順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煙,恰好抽到煙把,隨手把蒂從自己嘴裡摳出來,一甩,拋到接診室的白洗手瓷盆裡。那盆現在實在不能稱為白了,中心凹陷處積了少許水,層層疊疊的煙蒂泡在裡面,浸出黃湯,鬆軟的過濾煙嘴變得肥大起來,像一種奇怪的死魚。池邊或倚或站,聚著一群兇悍男子。看來這一行人,呆的時辰不短了。 你叫什麼名字?簡方甯一時沒聽清,問病人。 張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種怪異的回聲。 不要說綽號,要你身份證上的名字。簡方寧說。 別說身份證,就是逮……也是叫這個名字。我打小就叫這個名字,你要是嫌繞嘴,叫我張大好了。那人的回答還是伴呼呼聲響。 簡方寧抽了一下鼻子,對膝醫生做了一個暫停手勢,說,讓我看一下。先別忙著辦手續。 張開嘴,讓我看一下你的喉嚨。簡方寧指示。 張大順從地咧開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氣竄出來。簡方寧湊近前,細細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過腐蝕?簡方寧問。 噪子算個球,要命的是肚子。張大說著,把翻毛皮襖脫了下來。屋裡暖氣很足,一般人絕穿不住這麼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陽氣大衰,陽虛生內寒,喜熱。 他脫了衣服,一股惡臭隨之溢出,除了他媳婦,別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後。 到底是怎麼回事?簡方寧近前。 張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涼氣。 他肚子上,有一個敞開的口子,旁邊結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結滿了冰的井沿。那個井口冒著黃綠色的粘液,泛著一股股惡味,好像久未刷過的痰盂。 這是怎麼搞的?久經沙場的簡方甯,一時也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它是我的腸子,也是我的嘴。張大光膀子很有幾分得意地說。 範青稞這下看清了,每當張大光膀子說話的時候,就有氣流從那個洞穴裡湧出,難怪他的音色好像是從地窖發出的。 這是小腸不錯,但怎麼是嘴?滕大爺說。 喏,我演給你們看。夥計,拿乾糧來。 女人給他拿了一塊幹餅,張大光膀子塞進嘴裡,拼命嚼了一會兒,把混合了唾液的食物團,從嘴裡摳出來,團在掌心,繞著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頂著,像喂校酣一樣,把飯團抹進肚皮上的洞穴……動作嫺熟。 大夥直反胃,連他的哥們兒也躲一邊去了。 你喝過什麼?簡方寧問。 嗨!醫生,您聖明,還真叫您說著了。那一年,鵝毛大雪,賊冷。我半夜回家,到處找酒。在床底下瞅著個燒酒瓶子,一晃,吮當響。心想有貨,拿過來就往肚裡灌,剛一下去,就覺著不對勁,怎麼從鼻孔往外冒煙?緊接著就是喉嚨管火燒火燎,心窩口炸了似的燒起來……我一把扯著我媳婦的頭髮,從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著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呀我的媽呀,你怎麼把火堿給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摳舊油漆的啊……火堿喝進肚,食道和胃這一條線,都燙熟了。幸好我當時抓起水瓢,喝了無窮盡的冷水,送到醫院,醫生說急救措施合理,這才保住一條命。可是疼得不行,喉管以下,養著一條火燒龍,一犯起來,就像點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轉。我就可勁揍媳婦,她一聲不吭,把自己爺們害成這樣,有什麼臉叫喚?有一天,她被我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說,你打我,好歹也等過了危險期。要不把我打殘了,打死了,誰來侍候你?我說,老子有金子,還怕沒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屍再娶!她就不說什麼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張大光膀子歪著滿臉黑皺紋的臉,問那女人。 女人說,誰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價,人沒價!金子是你這個人淘下的,沒了你這個人,金子有什麼用?我是覺著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張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這些家長里短的話,不要在醫院裡扯個沒完。滕大爺不客氣地說。 對,說正題。後來有個哥們兒對我說,大煙疙瘩治這個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吃吃果然能抗住疼。誰知後來不靈了,改打嗎啡針。再後來,嗎啡針也不靈了,就打海洛因,你們看我這烙膊…… 張大光膀子櫓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針眼,像醜女人臉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虎口,上界到了腋窩下,到處沒塊好肉。 我渾身上下哪裡的血管都紮,舌頭底下、手指頭尖上的都試過。實話說,我連雞巴背面的血管都紮過,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紮不了兩回,血管就堵了,沒法使了…… 張大光膀子奇特的帶回聲的話,聽得人渾身雞皮成片。 好了,不必說了。張大。你的情況我們都瞭解了,比較特殊。我們醫院現在沒床位,所以沒法收你住院。簡方寧的語氣緩和但透出威嚴。 嗨,剛才不是說好好的,怎麼說變就變?張大光膀子的臉立時黑了。他轉向滕大爺說,老爺子、到底是你說了算啊,還是她說了算? 滕大爺也摸不著頭腦,小心斟酌著說,這是簡院長,當然是她說了算。 張大光膀子對著簡方寧吼起來,說,什麼球院長,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裡了。你說吧,為什麼不收我住院?難道我張大光膀子不是中國人,我交的錢不是中國錢?你憑什麼收別人不收我?我刨過你們家祖墳還是淹死過你們家孩子,你跟我這麼大仇?告訴你,要是乖乖把我收進去,咱們什麼都好說。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夥兄弟就不認你這個院長了。他們要是想卸您的一隻胳膊或是一隻腳丫玩玩,我沒犯病的時候,可以攔著他們,我要犯了病,迷糊了,就管不了他們了。到那時出了什麼事,您就多擔待了…… 這一席話,配著轟轟回聲傳出來,陰森恐怖。 旁邊幾個橫眉立目的粗魯漢子,隨著哼哈。 張大的媳婦,一看氣氛緊張,攙和說,院長滕大爺,你們別聽張大的。他這都是叫病拿的,沒個好脾氣。我們從東北大老遠地來,就是聽得這裡戒毒名聲大,效果好。您就收了他吧,保證聽您的,說一不二。要是把張大治好了,到時給醫院送一個大紅匾,上頭用金字寫「人民的大菩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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