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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簡方寧說,別那麼庸俗好不好?說正經的。f肽已經能從動物體內提取,當然量極少。科學家分析它的分子結構式,更細微的亞分子水平的研究……結果發現在它的中心碳原子上,有一個芳香環,一個呱啶環,還連著一個苯環

  沈若魚拍手道,再添上兩個環,就是奧運會標誌了。

  簡方寧真的生氣了,到底聽不聽?我苦口婆心地對你進行科普教育,簡直洩露景天星教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卻亂打岔!

  沈若魚道,院長息怒。我多認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處?要不你講得那樣深奧,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對魚彈琴嘛?

  簡方寧說,好,我接著說。可是我說到哪兒了?

  沈若魚提示,到了三環路。

  簡方寧說,是啊……結構,你該明白了吧?

  沈若魚說,我這一次可是瞪眼聽著呢,你什麼實質性結論也沒說。要我明白什麼?什麼也不明白!

  簡方寧說,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嗎啡正是具備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環、呱啶環、苯環……

  沈若魚驚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嗎啡模仿了f肽,騙了腦神經,讓人進入虛妄的幸福。

  簡方寧的臉色變得很冷峻,說,是啊,嗎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們像一對雙生姐妹,一個邪惡,一個善良。嗎啡是從罌粟而來,不管人們多恨這種嗎啡的前身,作為醫生,我不能恨一種植物。有什麼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長著,花開花落。沒有人類以前,它就生長在地球上,比我們更古老。是人類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類。至於它長得像人腦中導致快樂的一種物質,這不是它的罪惡。如果利用得好,它會造福的。比如那些瀕臨死亡的人,痛苦折磨著生命的每一分鐘。這時要是給了他嗎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這不是幫了一個大忙嗎?

  濫用嗎啡,是人類自己的誤區,不必嫁禍于某種天然植物。如果連這點胸懷都想沒有,是弱智膽小加上不負責任。

  嗎啡成癮者,是追尋快樂而去的。嗎啡善待了他們,給了他們酷似幸福的一種感覺,它們非常相像。我只說它「非常像」,不說「是」,因為它畢竟是一種外界侵入的物質,和體內原裝的f肽有區別。但是,粗心的極端渴望幸福的機體,在山呼海嘯的巨量快樂面前,完全被擊昏了。身體從來沒碰到過這麼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挾而去,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熱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喪失了辨別能力……

  這是一種人造的幸福,模擬的幸福,邪惡的幸福,一種妖魅附體的偽幸福。

  沒人能識別,生理結構失靈。從未嘗過這樣豐沛幸福的人,被這鋪天蓋地的幸福所驚愕所震撼。心想,以前只聽人說有極樂世界,死後才能抵達,沒想到人間天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裡藏著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還要什麼勞動與奮鬥?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們這樣想著,不停地吸著白粉,沉浸在虛幻的幸福當中。嗎啡給了飽脹的感覺,他就不吃飯了,在夢幻中,已吃盡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嗎啡臆造的世界裡,大把大把的美金從天而降,飄灑若雨……

  嗎啡把癮君子們的生活高度簡單化了,濃縮化了,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們浸泡在藍色的煙霧裡,以為那煙霧可以引渡他永存快樂。他們想,就這樣吧,死了也值。可惜地獄之門,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吱吱旋開。

  人體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機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饋機制。在遮天蔽日的偽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產。就像在遭受隕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長莊稼了。吸毒者喪失了自製幸福物質的能力,得不到屬￿人的正常幸福了。

  機體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你讓它接受那麼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經,豎起銅牆鐵壁,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於是原有劑量的嗎啡就失效了,癮君子再用同等數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猶豫地加大劑量……

  機體與嗎啡又一輪的搏擊開始。身體又出現了幸福感,通過反饋機制,機體產生耐受……加大毒品劑量,機體產生更大的耐受……

  人對於嗎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驚人。一般人10克,癮君子可在兩個小時內連續注射200倍劑量的嗎啡,沒什麼反應。到了後來,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馬,沒力氣,但有一身極其強韌的皮,刀槍不入。它已徹底喪失了對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還是假幸福,統統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顧。吸毒巨大的金錢支付,已到窮途末路。停了吧,吸也沒什麼用了,幸福丟了。

  這樣想著,他們停了毒品,事情絕沒那麼簡單,毒品不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好脾氣婢女,在這一段廝殺格鬥中,毒品已深深地滲透到吸毒者的神經腦髓裡,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鮮血般凝在一處了,它那酷似人體自身物質的特性,便它緊緊地鑲嵌在人體生理功能中,鏽成一團。

  停用,神經失去了毒品的激動,狂亂地翻攪起來。身體亂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顛覆,同毒品達成的平衡又一次傾斜,身體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壓升高,腸絞痛、腹瀉休克,亢奮攻擊,情緒激惹,暴躁不安……這就是無比痛苦的戒斷症狀。吸毒者本來從尋找幸福開始,結果他們一拐彎摔進地獄。

  為了避免這種煉獄的折磨,他們只有按時吸毒,以防那慘烈的痛苦。

  吸毒繼續下去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開始戒毒,從生理上戒斷並不是非常困難,但毒品曾經給予他們的快樂感,卻使他們沒齒不忘。這就是心癮。

  有一個北京的吸毒者,專到南方的一個城市戒毒,心想離了原來的狐朋狗友,換個環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個月以後,成功地脫了毒。他煥然一新地從南方回到北京。當飛機在北京上空俯衝,就要降落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種強大的欲望統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經戒了毒,就是說,已經回到了從前。也就是說,如果我現在開始吸毒,我就又可以體驗到那種無比幸福的感覺了……他鼻子眼睛發癢,心裡像有一窩螞蟻在爬。下了飛機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指揮出租汽車,直駛一個毒販子的窩點,飽吸了一頓毒品……

  他找到了那種幸福的感覺了嗎?沈若魚問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體大致恢復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了。所以,我有的時候很悲哀,我們辛辛苦苦戒毒的結果,就是讓吸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簡方寧低低地說。

  後來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來的幸福感,更是虛妄短暫,肌體飛快地適應了毒品,幾次之後就喪失快感。他拼命加大劑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黨中,她們已經走回到戒毒醫院的正門口,就是沈若魚入院時的那個門。

  幹嘛從這兒進?三道鐵門,特不方便。沈若魚說。

  我要到門診上看一看,這邊順路。要是從我的門進去,含星那個小鬼頭,又不願讓我走,還要費很多口舌。簡方寧解釋。

  沈若魚和簡方寧對視了一眼,剛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噴噴地水乳交融,現在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裡,恢復法定身份,再不能這樣自由交談。看著簡方甯秀麗但是憔悴的臉色,沈若魚突然覺得自己想走的念頭是那樣膽怯渺小。簡方寧也依依不捨地看著她,好像面前的鐵門是一把鍘刀,從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魚的手,急切地說,若魚,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為什麼?沈若魚很感動,但她的性格使她對婆婆媽媽的感情,總要顯出無動於衷的淡然。

  為我的這些病人,為了中國新興的戒毒事業。你埋伏其中,是一個很好的視角,長期潛伏,可以瞭解許多醫生不知道的情況。無論從治療還是從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來說,都是非常有價值的。簡方甯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睫毛飛揚,炯炯有神。

  讓我當病房克格勃?不幹不幹。身心俱受摧殘,還要交高額住院金,這不是花錢買罪!沈若魚嘴上不依不饒。

  簡方寧鬆開她的手說,若魚,我可以把所有的錢退給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個人在地獄裡,沒有必要把你也拉進來。當年我們在胡楊樹下,相約一輩子治病救人,沒想到你已這樣冷漠。

  沈若魚重又拉起她的手說,我的院長大人,你看錯人啦!告訴你,我不是被你拉進來的,開始是誤入歧途,現在重打鼓另開張。甭管我是什麼動機走進你的鐵門,這一天一夜……噢,滿打滿算還差幾十分鐘,我看到你們是怎麼幹活的,心中百感交集,又被你狂轟濫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佈自願加入你這支倒黴的隊伍,義務工作,只要不被人識破,就一直長期潛伏,不時秘密彙報。小車不倒只管推,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只要院長大人不炒我的魷魚,我絕不會辭工不幹。

  兩隻中年女人的手很結實地握在一處,然後嘻嘻笑成一團,恍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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