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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沈若魚驚道,騙我什麼?我被你們搜身,現在是徹底的無產者,分文皆無。

  簡方寧道,騙錢只是一方面。他們偽造歷史,誇大事實,滿嘴說謊。把自己的以前形容得非常純潔,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麼無辜。吹噓自己有多少錢財,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圍追堵截……整天泡在謊言裡,把騙人當快餐。

  沈若魚拍著額頭說,我聽得那麼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莊羽的故事複述一遍,以辨良莠。

  簡方寧堵起耳朵說,我不聽。每個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新聊齋。賣淫的女人,都有一個天真無邪的妹妹,需她養活上學。殺人越貨的匪徒,必有80多歲的瞎眼老母,等他帶飯回家。我沒心思聽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藥物和療法,把他們拯救出來。

  沈若魚自語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編假話,總要有目的。我在這裡的身份,不過是個病人,騙我何益?

  簡方寧說,也許,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談,能聽到一些真話。只要你願聽,他們語言生動,甚至妙語連珠。只怕髒話連篇,聽完了要洗耳朵。我會關照,儘量為你提供方便。

  沈若魚說,髒話我會消毒,要是聽一大堆謊話,就很無聊。

  簡方寧說,鍛煉吧。什麼時候你能聽出他們哪些是謊話,哪些是真話,就算在這裡畢業了。

  沈若魚說,我可不想打持久戰。好奇心滿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裡去。

  簡方寧說,來去自由。只是剛在這裡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對不起你交給醫院的那一大筆保證金?

  沈若魚說,你說這個,想起一件要事,得給我家先生打一個電話。昨晚經栗秋小姐指點,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與外界聯繫。

  簡方甯道,其實還有一條外線,藏在護士辦公室隱蔽的地方。她們不願得罪病人,就把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腦推到我身上。

  沈若魚撥了先生的電話。忙音。本想同簡方寧接著說話,但情緒已進入了渴望同先生講話的氛圍,就不想變換了。剛才忙著與簡方寧久別重逢,沒有仔細打量被莊羽稱作「閨房」的院長辦公室,趁機補上。

  一間相當大的房子,雪白的牆壁,洋溢森然的冷意,牆上什麼也沒掛,好像白色洞穴。高低不同的書櫃裡,擺著各種醫學書。寫字臺的顏色與書櫃也不協調,好像是胡亂湊起來的。當然,不管多麼陳舊,一切都極整潔。

  唯一露出「閨房」氣味的,是窗臺上擺著一隻生理鹽水瓶,雖是空的,瓶底卻粘著一瓣枯萎的花葉,可以想像出瓶裡曾經插過鮮花。它猶如整座房間的眼睛,使人判定出這是女人的房間。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從來不接受病人的禮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體心臟的每一片瓣膜的開關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禮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魚又撥電話。這一次通了。

  你在哪兒?先生透出無限關切。

  我就在我該在的地方啊。沈若魚若無其事地說。越是當著朋友,她越要顯出夫妻間平淡。

  我還以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還以為家書抵萬金呢,沒想到這麼打擊你,那我就收線了。沈若魚把手指安在壓簧上,準備先生一答話,就一把壓下,搶個主動。往常他們在家拌嘴,誰要率先離家,嘭地一聲關上門,誰就是勝利者。留下那個原地不動的人,悵悵地發呆。

  不想先生忙說,鑒於你執迷不悟,我就告訴你,找了一些有關毒品的小資料。原本預計你若懸崖勒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個參考,若不趕快貢獻,你學問見長後,沒准還不屑一顧了。不過你也別估計太高,都是公開資料,科普性質,和你朋友那種高、精、尖的學術機密,不可同日而語。

  想不到你外緊內松,謝謝啦。我一天呆在院裡閑得無聊,你趕快給我帶來啊。沈若魚高興地說。

  往哪兒給你帶?要不是守株待兔等來了這個電話,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生牢騷滿腹。

  簡方寧雖然只聽到了沈若魚的話,內容也推斷差不多。示意沈若魚把話筒給她,說,就把東西帶到我家吧。我是簡方寧,地址是……若魚在我這裡,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魚託付給你了。

  放下電話,簡方寧說,你先生跟臨終囑咐似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忙轉移話題說,我聽吸毒的人講,剛接觸毒品,美妙極了,猶如天堂。不知那到底是一鐘怎樣的感覺?

  簡方寧說,我說不清。

  沈若魚說,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稱什麼專家!

  簡方寧駁道,航天飛機製造者,並沒有坐在「挑戰者」號裡淩空爆炸,他們就沒有資格研究太空了?

  沈若魚說,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許會更權威。

  簡方寧說,只怕我沒在醫學上有什麼建樹,先成了人所不齒的大煙鬼。

  沈若魚說,那麼危險?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變革梨子嗎?

  簡方寧上下打量著她,說,若魚,不是我嚇唬你,你這種性格,若是個普通人,很可能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並不是因為潔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從來沒機會接觸毒品。如果萬事俱備,難免不誤入歧途。

  沈若魚說,危言聳聽。

  簡方寧說,可惜世上的規律,往往是一夥殘暴的事實,扼殺一個美麗的想像。

  沈若魚說,請詳細講。

  簡方寧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沈若魚說,到處都是故事。

  簡方寧說,故事只是一種習慣稱呼,這是真事。一個很有才華的醫生,以前在學術會議上初見他,風流倜儻侃侃而談,頗有傲視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國新興學科,容易出成果。有時候,某一個人的腳步到什麼地方,就意味著這門科學走到什麼地方。在東方人種中,大規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規律,是一項創舉。他說過,有一天,誰若攻克了戒毒,不但會獲得諾貝爾醫學獎,還會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因為毒品引發的戰爭太多了。

  他決心幹出名堂,想到了神農嘗百草。既然我們的祖先可以以身試藥,今天的醫生,為什麼不能以身試毒?他沒宣佈他的計劃,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個品嘗螃蟹的人就不是他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開始實驗。他在記錄本的扉頁上寫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我自願地為了人類的徹底幸福,做一個竊得火種的人,哪怕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焚為灰燼。

  他開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練。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讓最少的毒品,發揮最大的效力。他只是道聽途說,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麼高難動作,他自學成才了。

  某時某刻,他寫到:開始點燃。吸入海洛因煙霧,噁心、頭昏、全身無力、思睡。注意力不集中,視物不清。伴有嘔吐……

  沈若魚打斷說,哎,不對啊,我聽莊羽說,不是這種感受。

  簡方寧說,鴉片是千面妖魔,每個人開始的反應,都不一樣。根據美國的統計,一生當中至少吸食過一次毒品的人,大約有7200萬人。但最後成為癮君子的,不過1200多萬。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沈若魚道,說明很多人嘗試一次之後,再也不吸了。

  對啊。這樣說,好像鼓勵大家可以試一試毒品,罪過大了。但我覺得,科學態度最重要。確有許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後,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們的覺悟有多高,毅力有多強,只是毒品沒有給他們以想像中的快樂。他們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後,就此洗手不於了。

  沈若魚說,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這樣大?

  簡方寧說,這正是一個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極為要害的問題。也許,它將帶來戒毒理論和實踐劃時代的革命。

  沈若魚說,先甭管以後的事。那醫生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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