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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沈若魚說,連這兒空氣,都好像有傳染性,我現在張嘴就想罵人。環境是看不見的手,大人多少還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帶來?

  簡方寧說,你以為我愛帶他?他一直在燒,那個真的範青稞說,這孩子體弱,要是抽起來,她可沒辦法。潘崗出差,這裡又一會兒離不開我。吸毒的人,身子都讓毒品淘虛了,外頭架子還在,內裡早已是空殼。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親自決策。用藥的劑量,也得我親自把關。兩邊都離不開,只好把孩子鎖在辦公室。你以為他願來?說這兒都是壞蛋。一有人敲門,就嚇得鑽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魚說,知道諸葛亮是怎麼死的吧?

  簡方寧說,事必躬親,鞠躬盡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側擊,要是能有諸葛亮的死法,我也算善終了。

  沈若魚說,這是什麼話?難道斷定自己必是凶死?

  簡方寧說,幹了戒毒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義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麼樣的人才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斷了很多人的生路、財路。只怕早晚會死在他們手裡。

  沈若魚說,方寧,不許你胡說,若不是從病房直接來,手太髒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還當著孩子,你不怕嚇著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嚇不著我。我媽媽一天在家講這話,還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問你是不是叫含星,你一定說,不是不是。要是有人問我,簡方寧是不是你的媽媽,你一定要說,簡方寧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沈若魚鼻子一酸,說,方寧,假若不住到這裡來,真不知你受著這樣的罪!

  簡方寧說,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了。治病救人,以前體會得還不深,到了這裡,才真有拯救他人於水火的自豪感。有時想,以前的觀音,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

  沈若魚歎一口氣說,還觀音呢,只怕你將來以身殉職,連自己都救不得。

  簡方寧說,咒我。

  沈若魚說,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壞的事掛在嘴上,是為了時刻防著。

  簡方寧頓了頓說,怎麼樣?

  沈若魚明知故問,什麼怎麼樣?

  就是我這個醫院啊。

  沈若魚說,剛一天,能說出多少?只見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臉色行事。

  簡方寧解釋道,你說我大權獨攬?醫院創建時間短,其他醫生經驗不足,要是不該死的死了,壞名聲就出去了。醫院也像老字號,創牌子不易。

  沈若魚說,我和膝醫生聊了半夜,長不少見識。

  簡方寧說,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魚說,看你做的,評論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像在說一個小學生的作業。我看他的經驗很豐富,只怕你還要拜他做先生呢。

  簡方寧說,要說別的,我還真得向他學習。人家當了一輩子的醫生,見過的病人,只怕比我見到的奸人都多。但要講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關門弟子,得她理淪真傳。我實踐經驗多,位置在這兒擺著,頂在火線上。他只在門診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一般性的處理。膝醫生是紙上談兵的元帥,我是親臨前線的指揮官。

  沈若魚說,單是他的白髮,就叫人生出無限信任。

  簡方甯說,作為經驗科學,白髮常常是醫療質量保證書。但戒毒醫學是個例外。解放了,前三十多年我們是沒有毒品的,醫學院的學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識,醫院裡也沒有懂戒毒的醫生和必要的藥品。舉國上下,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面對毒品的大舉入侵,倉促迎戰。像雨後的毒蘑菇一樣,冒出了成千上萬的癮君子,靠誰來戒毒?如何診斷?何種治療?怎麼預防?所有的人都會說,找醫生啊!學問和經驗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培養一個好醫生,需要多少時間?多少金錢?多少勤奮的汗水和獻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付出?最後還需要一種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醫生他們很多人都是從別的科半路改行。這個過程,脫胎換骨相當痛苦。再有就是剛從醫學院畢業的碩士博士,熱情高但經驗不足。

  沈若魚插話道,比如蔡醫生,實在是太年輕了。幸虧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你們醫院獨一份,醫生叫什麼大爺大媽,滿口江湖氣。

  簡方甯說,病人信口亂叫,糾正了幾次,也不頂事。這裡的病人特難纏,也只得由他們去了。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魚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簡方寧說,難聽著呢。不告訴你。

  沈若魚說,這有何難?我只要向病人一打聽,就大白天下。

  簡方寧只得苦著臉如實相告,他們叫我老太太。

  沈若魚大笑道,你一點都不老嘛!想想又說,我知道了,這是尊稱,和老佛爺一個意思。不過這比「孟媽」好聽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媽,就想起了「猛媽」.一種獠牙很長的原始象。

  簡方寧說,你見到她了?

  沈若魚說,態度蠻好的,特愛說話。

  簡方寧說,她是別的醫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這裡,人很熱情,業務卻生疏。

  沈若魚想起來又說,要說老太太,你這裡名副其實有一個,就是發飯的護士。我看她歲數真是不小了。

  簡方寧說,可別小看,老太當護士的時候,只怕你我還沒出生呢。若想知道故事,她可是話匣子。你看我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槍眼,哪裡放心得下?我夜裡常從夢中驚醒,夢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從眼眶飛出去。伸手就給夜班護士掛電話,人家說一切如常,這才把腦袋在枕頭上擺平,但再也睡不著了。潘崗老發火,說我幹這活兒,不單自己倒黴,全家都要折陽壽。

  沈若魚說,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勝造浮屠。

  簡方寧說,你在病房裡,跟他們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魚說,只同一個人說了話,最深的印象是,真夠能說的。

  簡方寧一下笑起來說,吸毒的病人,手無縛雞之力,卻是屬鐵鍋裡的鴨子。哪兒都煮爛了,只剩一張硬嘴。只要有人聽,他們海闊天空,侃得真魂出竅。只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們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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