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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沈若魚說,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補發了老幹部的撫恤金嗎,那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依我對您花錢施捨速度的估計,大頭還沒動呢。您把這筆錢先給我用了吧。我絕對不是用它作壞事,這您盡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說我相信你。可是你這樣多吃多占,別的兄弟姐妹知道了,會怎樣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魚說,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我以後要是發達了,會還給你。就是不發達,慢慢積攢起小金庫,您的這筆貸款也有望收回,只不過時間可能略長點。

  老母說,好吧,將來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了。錢,你明天來拿吧,我存的是保值,一時半會兒取不出。

  沈若魚抱著老母說,媽媽萬歲。

  老母又叮囑道,這可是你爸爸的最後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幹了壞事。

  第十一章

  病區長長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樹枝。兩旁對稱地分佈著病室,好像緻密的葉脈上,懸掛著沉重的蜂房。

  病區並不安靜,不時從病室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調似野谷逃竄時的獰厲,但又分明是人的聲音,飽含著焦躁、痛苦、迷亂和絕望。戒毒的病人,由於毒品的突然撤離,世界顛覆,天地旋轉起來。

  還有突然爆發的吵鬧和對罵。

  吸毒的病人,多是遊手好閒之人,有的還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記錄。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閉的環境裡,好像堆滿了易燃易爆物,不時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號病房。

  13,好晦氣。莊羽說。

  沒有人響應她。範青稞是既來之,則安之。哪怕住太平間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牆一溜四張病床,擺得像早年間簡陋的招待所。護士長說。條件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範青稞知道這話是專說給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於是她輕輕點點頭,表示不介意。後來熟了,才知道戒毒醫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沒辦法的辦法。病人雖是男的,陪員很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員卻是男的。你說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包間,怎麼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裡面吧,挨著窗戶,支遠說。這確是比較明智的安排,給三位女士相對獨立的空間。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範青稞說。

  挨著支遠的是莊羽,從窗戶數過來第三張床,就給了席子。

  大家安頓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號病房的醫生走進來。

  我叫蔡冠雄。他說。

  四個人張口結舌,明知這時應該禮貌地稱呼一聲「蔡醫生」,卻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實在是太年輕了。臉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葉子,嫩白中透著象牙的潤澤,用筷子輕輕一捅,肯定會破一個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蠻老練,銀灰色西服裡是黑色豎條襯衣,襯衣的領子堅硬高聳,像紙筒一樣圍著滾動的喉結,絲綢領帶飄著碎花,顯出一種刻意的成熟。服裝店的櫥窗裡,擺過一個穿這套行頭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標簽寫著「成功一族」。

  範青稞暗歎一聲,幸好自己只是一個假病人,不然犯到這種初出茅廬的醫生手裡,真是悲慘。

  好在蔡醫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尷尬,很有氣度地說,你們不必對我放心不下,簡院長將親自指導治療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歷和一般的處理由我負責,你們若是有什麼問題,請向我直接反映。

  話說得很老到,可惜正是這種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樣,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氣氛鬆動了一些,莊羽說,蔡生,我上次住院沒看見過你啊?

  蔡醫生答,我剛從醫學院畢業。莊羽同志,請您稱呼我蔡醫生,而不是什麼蔡生。

  哎喲,支遠,你聽聽,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聽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沒有人這麼叫過我,小姐女士……煩透了,我可是太喜歡同志這個稱呼了。咱們說好了,蔡生,你以後就這麼叫,叫別的,我可不答應你!

  莊羽得意地說笑著,欣賞蔡冠雄被說成一個大紅臉。

  我說了,我是蔡醫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撓強調。

  蔡醫生,您不必動氣。「生」是一句香港話,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稱呼。我們在特區,這樣稱呼慣了,她一時改不過口來,您不必和她一般見識。支遠打著圓場。

  蔡冠雄想到院長說過,這裡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們搞好關係,是治療的需要,也就忍住,不再吭聲。

  範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簡方寧的身影,入院雖只片刻,她有許多感受要和朋友交流。

  蔡醫生依次詢問大家並作體檢,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處理。待到病歷寫完,下一步就是確定治療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況千差萬別,體質又孱弱,用藥需十分小心,是一門很艱深的學問。蔡冠雄這個剛出學校大門的博士,雖經手治過一些病人,心裡還是沒底,不敢擅作主張,也在焦慮地等著院長。

  莊羽和支遠因為沒看到簡方寧,就像進廟沒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大家都在等簡方寧,但她就是遲遲不現身。

  蔡冠雄只得先給病人下了臨時醫囑,施行一些正確又沒有風險的措施。一切等院長來了再說。

  護士長來送藥,給了藥以後並不離開,正像保證書上所寫,目光炯炯定要當面看著你把藥咽下,你還得像搖尾乞憐的小狗一樣,把舌頭伸出來晃晃,以確證藥物無掩藏,她才離開。不過,輪到范青稞時,護士長寬容地閉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沒把藥咽進肚裡。

  晚飯時間到了。兩名護工推著飯車,車上蒙著大被子,好像安睡著一個巨大的嬰兒,從遠處緩緩駛來。送飯的老太,滿臉皺紋,衣服油脂麻花,帽子還挺白,頭髮梳成一個鬏纂,把白帽子頂得像獨角獸,形狀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門口,老太就輕輕推開門,說,飯來了。請打飯。

  陪員或是清醒的病人,趿著拖鞋,捏著一大摞飯碗走出來。老太先看看來人,然後從一張油脂麻花的紙上,找到相應的名字,輕聲念叨著:5床,酸菜魚一個;油燜豆腐一個;紅燒羊肉一個;雞湯一碗……她的幫手應聲從不同的菜桶裡,把菜舀出來,盛進來人的飯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來,守著飯車看。老太也不惱,抽個空子就把他的菜飯報出名來,讓他不至等得過久。

  範青稞遠遠張望著,覺得老太把打飯這樣一件枯燥瑣碎的事,辦得這般妥帖寧靜,叫人看著就舒服。

  飯車到了13病室的門前。

  支遠和莊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席子抱著碗走出來。範青稞也跟過去。

  你們是今天才來的吧?老太問。

  是。一共四個人。範青稞回答。

  我們這兒飯,都是前一天預定好的,伙房按著菜譜備料,剛入院的,就不能點著菜吃了。份飯,一葷一素,米飯。可能不合口味,先湊合一頓吧。明天就好了,等一會兒,我忙過了這一陣,就到你們病房來登記,想吃什麼說話就是。醫院的伙房,雖說趕不上街上的館子,手藝也還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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