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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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量,最多不得超過3名。也就是說,假如今天進園了10位獵人,無論他們的槍法多麼高明,最多只會消失10名人獸,大多數人獸將安然無恙。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區內盡情嘻戲,放心大膽地休養生息。老闆經常對人獸進行躲避槍殺的求生訓練,請教官指導人獸如何在溝壑中隱沒身軀,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腳印……尤可尊敬的是,老闆為每位人獸配備了一架與狩獵者性能同等優異的高倍望遠鏡。在獵人發現人獸的同時,人獸也同步發現獵人。一場高質量的獵殺與反獵殺遊戲,在蒼茫林海展開。 每位獵人進入「人上人」一次的門票是15萬美元。這當然是一個讓普通人休克的數字。但來到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從莫斯科來的神秘人物。獵人們也很通情達理,對提高人獸的自我防衛能力,大加讚賞。這使得狩獵和殺戮的過程,更充滿了趣味與挑戰。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但他還是一個零件不少地活著,真是悲哀無奈的事情。有時他很想一個跟頭栽到狩獵者的槍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這是幻想,因為身體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一到關鍵時刻,手和腳就會本能地飛快逃逸。俄羅斯人有獵殺野獸的習慣,殺死一頭大的動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讓人久久興奮。但獵人們雖然有錢,一般缺乏經驗。在久經考驗的米哈林面前,他們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獵人打了幾千發子彈,卻連一根汗毛都沒有收穫。米哈林悲憫他們,看不起他們。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鐘,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槍對準我們。新遞補進來的人獸,一邊緊著橙紅色的鞋帶,一邊往外走。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時間內,通過小路。這是一段裸露的火線,獵人的子彈隨時可以從任何方向飛來。 米哈林依舊淡然地喝著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這種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父母和還活著的妻子兒女。他的神經已經被死亡擊穿得像刪節號,很難有連貫的思維。糊牛奶,幫了大腦的忙,他用匙子刮著碗底。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幹了最後的牛奶,鎮定地看了一眼50碼以外的林子。朝陽的光線像無數蛛絲,在樹葉間抖動。那些新來的狩獵者,此刻正在樂園豪華的飯店,摟著樂園配備的小姐,做美夢呢。放蕩的小姐是人獸的朋友,她們把獵人纏在床上,就為人獸爭得了生存的時間。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著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裡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須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給,奔跑是一個出色的人獸應有的品格。用奔跑吸引獵人的注意,然後避開他們發紅的槍管,你就又從死亡手裡贏得了一天。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鐘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上,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這只最老的人獸幹掉。 米哈林沉著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裡的時候,小蚊蟲就難以騷擾他了。 他動如脫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裡,把死亡如何地不當一回事,聞到了那些在夜裡新長出來的綠葉,在陽光下處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裡看到獵人們沮喪的嘴臉,米哈林很同情他們,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隻西伯利亞豹子倒在獵人的槍口下,好給遠道來的客人一點補償。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著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服的樂園廚子,帶著他們的貨物,就要到達小屋了。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經驗感覺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碼的危險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獸們從各自的潛伏之地站起,大搖大擺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沒有手錶,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來臨,和早上離開時一樣,他飛快地跑過裸露的50碼禁區。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著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聲響了。 人獸們默默地看著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著米哈林奔湧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說點什麼,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別致與享受之處。假如你打死了一隻老虎,當然要比打死一名人獸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說話嗎? 獵人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著白衣和黑衣,就說,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著血泡說,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說,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麼能打著你呢?我已經是第三次到這座美妙的林子來,打不著你,是我的心病。你是這裡最老的灰狼,不用點計策,哪裡能殺了你?!雖然我將為此付出一大筆違章費,但值得。 米哈林說,……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說,我特別注意沒有打傷你的頭部,保持了它優雅的完整。我無數次地在望遠鏡裡觀察過你的頭顱,它令我羡慕不已。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愛你的母親,才把你的頭形睡得這樣美觀。你放心,我會讓她的手藝永存,我將把你懸掛在我的客廳牆壁上,做一個別致的花瓶,插滿純潔的百合。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裡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說得很完整……我已經完成了……我還活……今天的報酬……給我……補品 隨著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裡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棉線一樣鬆軟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說,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裡再見……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經流盡。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藥? 白衣人說,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癡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齡,都按一年半計算。這話說起來有些繞嘴,換個說法就是,一斤糧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魚突然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的工齡,使她在40歲的時候,辦了退休手續。 遊手好閒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每天像個充氣過足的籃球,走路的時候急得噔噔作響。 必須要找活幹,把多餘的力氣宣洩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姜湯發汗,把燒退了,渾身才舒暢。 她到公園裡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拼命與年齡掙扎的表情,與他們共舞,反倒更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鳴得意但又沒人欣賞的時候,大批作品將如何處置?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說,可幹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淩時的和藹,面目猙獰地說,你要是想賣冰棍就得到遠處去,從這根電線杆子到那邊的公共廁所,都是我的地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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