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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護士長不耐煩了,說,莊羽,你在病房裡打扮得那麼漂亮,幹什麼呀?莫非還想在這裡尋一個情人?

  莊羽嘻嘻樂起來,說護士長,瞧您說的,我就是存了那個心,這回也得收斂著,您沒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來的嗎,怎麼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過,護士長,我就喜歡聽您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們這些吸毒的人,懶散慣了,最討厭聽人家一本正經地說什麼了。就是好話,也聽不進去,您就得罵罵咧咧地說,像滕大爺那樣,老跟電視新聞裡的播音員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護士長說,你剛還當著滕大爺的面,誇他呢。真是個兩面派。

  莊羽說,不就是哄老頭高興嗎?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護士長說,不跟你逗貧了,說正經的,這化妝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一臉的可憐相,說護士長,跟您說真的,我這次住院,心裡好怕。

  護士長說,怕什麼?我們這裡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戒毒醫院,技術沒得說。

  莊羽說,這我知道,您沒看我把老公也送來了,不就是信任你們嗎。可我不知為什麼,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個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說冤不冤,吸毒還沒吸死,愣讓戒毒給害了。聽說一下子給麻過去,再就沒醒過來……

  護士長不愛聽,說,醫院跟醫院可不一樣,各莊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莊羽說,也不是我自個兒咒自個兒,人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給我輸戒毒藥的時候,我都化好了妝躺在那兒。過了這一關,咱就算揀了條命。要真是一蹬腿過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辭世,給大家一個好印象。

  護士長哭笑不得,說,就算你真的過去了,太平間也有人化妝,保證讓你漂漂亮亮。

  莊羽大驚道,他們那手藝,整個一個鄉下的戲班子,我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能讓他們糟踐?那可真是比死還要令我傷心的事了。

  範青稞一旁冷眼旁觀,覺得十分有趣。

  護士長正色道,好啦好啦,說一千道一萬,這玩藝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雙眉陡立,說,那好吧,不讓我帶化妝盒,我就不住這個院了。支遠,走,咱們打道回府!

  支遠說,錢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說這裡最好嗎,怎麼因了這麼一件小事,說走就走了……

  莊羽悶著臉不作聲,幾乎垂淚,一副不化妝毋寧死的英雄氣概。

  護士長把化妝盒拿在手裡,仔細翻檢了一番,然後說,莊羽,你太任性了。看你這氣色,要是再不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險。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讓你帶著這個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為笑,說,護士長真知道心疼人。規定算什麼?不就是烏龜的屁股嗎?(龜腚——規定)

  現在範青稞、席子、支遠、莊羽四個人都換好了病號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隊新兵。

  護士長說:還有最後二道手續,就是要檢查一下,你們身上是不是一無所有。週五,你查支遠。幾位女士,我招呼。

  這個節目,簡方寧早做了交待,範青稞第一個走過去。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護士長伸開大巴掌,在你的內衣內褲裡細細捏一遍。護士長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還有一根尖銳的倒勾,刮得人皮膚生疼。還好,護士長對范青稞的檢查比較走過場。

  對席子的檢查也不甚嚴。她畢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隨員。

  這時支遠已被查完,轉了回來。

  護士長站在莊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兩隻手,捅進莊羽寬大的病號服裡。莊羽戴著進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護士長一時摸不到這舶來品的機關,打不開掛鉤,情急之下,索性將手從莊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東抓西拽,來了個黑虎掏心。

  支遠面色陰沉。

  莊羽索性哈哈笑起來說,護士長,您這是幹嘛呀,查就查唄,也不能咯吱人啊。

  護士長說,查查你內裡藏沒藏著犯禁的貨色。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是跟你們學的。

  莊羽不樂意了,說護士長,您可得說清楚了,不興打擊一大片。我幹過那偷偷模摸的事嗎,誰的孩子誰自己管,誰幹的誰負責。

  一切齊備,護士長抖了抖大鑰匙,開了最後一道鐵門,正式進入病房。

  第六章

  西伯利亞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闊葉林和針狀的黑松林混交地帶,微風吹過,迎著陽光的葉片閃爍白熾的光斑,背陰處好似招魂的紙幡。白和綠毫無規律地交替著,好像地獄和天堂的旋轉風車,令人無法長久地對視。

  米哈林穿著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裡,像火苗一般跳動著。遭遇海難的船員通常都穿這種色彩鮮豔的衣服,以嚇走鯊魚和吸引飛機救護人員的目光。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髮已經被松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頜新萌出的鬍鬚,還頑強地保持著人類應有的黑色屬性。上臂由於持久地攀援,已經有些像猿類了,每一根指爪鋒利無比,肌肉膨起,韌帶有一種懸垂的彈性。

  米哈林撫摸著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為不解。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們像雨後的蘑菇圍著樹根那樣,在他細弱的骨頭周圍生長出來,無數次地供給他爆發的力量,讓他躲過蝗蟲般的子彈,像真正的野獸那樣,片刻間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說。

  可是他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闆用肥胖的手指,點著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契約,讓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對這些生死條文掃都沒掃一眼。唯一留在印象裡的是,老闆沉重的鑽戒將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紋。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闆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提供相當豐盛的早餐和晚餐,這樣才能保證人獸們在劇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於很快喪生。當然,也供應他們質地優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過顏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紅。

  米哈林看了看岩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錶。時間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尤其怕看到手錶上的日曆,那些數字會提醒他記起自己還是人。他艱難地爬起來,不能歇息得太久。老闆在每個人獸身上都懸掛了記步器,每天必須行走到規定的數目,才能領到藥品。米哈林很理解老闆,當然了,如果人獸們都憑藉自己對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長,把橙紅色的身軀隱藏在山洞裡,獵人們就會無功而返。長久下去,「人上人」樂園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構,冬暖夏涼。每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微笑著點頭問好,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心情。是的,又活過了一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將得到一份比口糧更珍貴的藥物。飯菜經常會剩,有些人永遠不會回來吃最後的晚餐,他們倒在獵人們的長短步槍之下,金燦燦的銅殼子彈鑲嵌在他們的胸膛、顱腦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過減員總能很快補上,人獸的來源很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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