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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大爺又打開寶藍色簿子,翻開前面某頁看了看,皺著眉頭擺開記錄的架式。

  莊羽說,還那麼一本正經地幹嘛呀,我是二進宮了,一切還不從簡?

  滕大爺說,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著、你要是嫌煩,就不要複吸。這一次,多長時間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遠?我一天醉生夢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個一棺材瓤子,誰記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個人可真逗,這也不是什麼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銀婚紀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媽的忌日,你記那麼清幹什麼呀,真是沒事找事……女人憤憤地嘮叨著。

  支遠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爺說,那天她著了魔似的非要複吸,我百般勸阻不過,就說,你要吸了,我也吸。這本是一句氣話,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牽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處的,自己忍不住,但絕不會答應讓我也吸的。我一要挾,她就能懸崖勒馬,死了吸毒的心

  沒想到我這樣一說,她竟然兩眼放光,說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個人,那麼孤單,你和我一道,什麼也不怕了,她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陣陣地發抖,她那麼單薄,那麼可憐。我想,我一個男子漢,我要跟她一塊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地獄裡的油鍋,也一塊在裡面炸個透。私下裡,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想給她做一個榜樣,向她證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給你趟一條路子出來……沒想到,晦!不單沒救得她,連我自己也深深地陷進去了……所以我記得住這個日子,這個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遠,別把自己打扮得跟見義勇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發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癮,比我當初可快得多!

  支遠無力地反駁著,你那時是3號,可你給我吸的是4號。4號比3號的勁兒可大多了。

  莊羽撇撇嘴說,你們聽聽,這人多沒良心!毒品也在不斷更新換代,提高檔次。他是我老公,我能給他吸淘汰產品,自己抽優質產品,吃獨食嗎?再說我這個人辦事的規矩就是,要麼不幹,幹就得最好。泰國出的雙獅地球牌4號純品海洛因,那成色,哪裡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問遍了病友,就沒一個用過純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遠,咱們那貨色,撚一下,細得沒法說,聞一聞,純正無比的酸氣,是不是,支遠?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遠一反剛才的畏葸,興致勃勃起來。

  兩人交談著,置他人於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濃煙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談對毒品的感受。你們既然是來戒毒的,就要對毒品有清醒的認識。滕大爺把筆上的墨水仔細地揩乾淨,打斷他們的對話。

  兩人噤了聲。

  咱們這裡,由於治療的特殊情況,除了輕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們打算怎樣治療?滕大爺問。

  我住過一次院了,規矩我懂。這次我們就互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照顧沒問題。莊羽答道。

  範青稞這才搞清一行人的關係。

  人家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你們是夫妻雙雙來戒毒。滕大爺難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爺,您要是真把我們給治好了,我們也可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特區,有別墅,有汽車,到時候請您到我家,住在山頂洋房裡,過幾天貴族的日子……支遠說。

  在這屋裡,我見過比你們更闊氣的款爺款娘。可要不痛下決心和毒品告別,再多的房子汽車,也會化成一股青煙。滕大爺滄海桑田的談話口吻。

  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們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頓足。

  記錄完一應情況後,滕大爺對四人說,我領你們去200室。

  200是一間套房。現在一說套房,就讓人聯想到總統什麼的,200同這個概念毫無關係。它簡樸嚴密,像一道樞紐,一邊連著基本自由出入的門診區,另一邊是封閉的病房世界。

  屋裡最主要的設備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櫃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個櫃子門上寫著號碼,鎖眼上的鑰匙晃晃蕩蕩,一道布簾子加屏風,圍出一個小小的隱秘角落。

  週五是個男護士,20出頭的年紀,胡茬鋼硬。像個外皮粗糙、內瓤很辣的青蘿蔔。他面無表情地說,請遵守規定,要檢查。

  這制度,簡方甯曾打過預防針,交待得很細緻,怕沈若魚難以接受。此刻範青稞在暗地裡微笑了一下,且看這對豪富大款如何過關。

  搜身怎麼能用男的?這不是性騷擾嗎?果然,莊羽叫起來。

  誰騷擾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嗎,所以才派我來。誰讓你一個婦道,也抽那玩藝?自己不害臊,還說什麼騷擾!實話說,我就是騷擾,也找尋不到你……小夥子嘴不善。

  週五說歸說,還是從病房區把護士長找來了。

  護士長是50多歲的婦人,臉龐圓圓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虛瓤,雪白的工作服很緊張地圍在身上,好像一隻盛滿了牛奶的桶。長期不見陽光的室內工作,使她的膚色顯出病態的白潤,仿佛一直泡在清水裡的水仙頭。胖人總是給人容易哄騙的印象。總之,對護士長的第一眼判斷,往往是不準確的,誘使人放鬆警惕,以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媽,克服誤差的辦法是你盯著她的眼睛看一會兒,就會發現她的目光貓頭鷹一般銳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蘊藏其中。

  你們四個人,共住一間病房。這是護士長的第一句話。

  每人一把鑰匙,交給你們,各自保存好。一會兒,男女分別跟我和週五到簾子後面,把從家裡帶來的衣服和全部東西,都放進自己的櫃子。出院的時候,再拿走。注意,我說的是「所有」啊,包括從不離身的大哥大、bb機……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來從沒分開,睡覺都擱被窩裡。沒它,簡直成了瞎子聾子。求求您,讓我帶著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麼關係?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癮上來了,還能啃它一口?大媽,作買賣,聽行情,一刻千金,我寧可瞎一隻眼也不能離了它,您就讓我留下它吧……

  支遠一張嘴巧舌如簧,連範青稞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

  護士長苦口婆心說,你在這裡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間一切干擾。戒毒是苦事,到時候藥勁上來了,迷迷糊糊地,你還能遙控什麼生意?不全賠了才怪?古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你靜下心來養好身體,今後發財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遠並不是幾句通情達理的話,可以說服了的,臉上惱羞成怒的樣子,緊攥著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誰要搶他的。

  護士長眉頭一擰,憑空來了幾分威嚴。

  支遠,你既是來住院的,就得服從醫院的規矩。我看你這登記表上寫的還是總經理,自然是明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裡有人不遵守制度,你會怎麼樣?

  支遠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護士長說,那麼,支總經理,你以為,一所醫院的規矩,比一家公司的規矩,是該嚴些還是該松些呢?

  支遠有氣無力地把大哥大擺在了桌沿上。

  護士長拿出一遝打印好的白紙,說,這份文件,也請諸位簽一下。當然,要是不樂意,也可以不簽。只是那樣就抱歉啦,醫院不收不簽字的病人。

  莊羽伸手去搶,取了第一張。

  其實那疊表很厚,每人五張都綽綽有餘。

  自願戒毒治療保證書

  一、我自願要求住院脫毒治療。

  二、我保證執行病區管理規定,不將毒麻藥品、安眠藥、bb機、手持電話、兇器等帶入病房。

  三、我保證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電話。

  不入工作區。

  不來人探視。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動出院處理。3天內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間偷吸毒品,一經抓獲,即按自動出院處理,並罰款500元人民幣。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則由醫院送住公安機構,酌情以販毒罪論處。

  六、保證服從醫務、保安人員管理,愛護公物。損壞物品按原價賠償。故意損壞物品,按物品價值雙倍賠償。

  七、保證服從病區作息制度,不高聲喧嘩,保持病區安靜。服從並配合各項檢查治療,口服藥品,保證當著護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簽名

  家屬簽名

  年月日

  大家都簽了名。

  範青稞出了一個小小的縱漏,好在別人都沒有發現。她在簽名欄裡,先是大筆一揮,瀟瀟灑灑地寫下了「沈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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