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你預約好了嗎?席子狐疑地問。

  是啊。

  那你怎麼能不知道怎麼開門呢?你大概不是個一般人,哪有一次沒來過就能住上院的?席子自語著,幸好並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門旁隱蔽處的一粒紅色按鈕。

  沈若魚心裡暗罵簡方寧,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個院長真是太馬虎了,讓她在醫院碰到的第一個人那裡,就露出破綻。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披著雪白的工作衣,掐著一把巨大的鑰匙,緩緩走來,打開了鐵門。

  來了。他簡短地同兩位病人打了招呼,面無表情。好像18世紀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不作聲地提著他的大鑰匙,在前面領路。

  滕大爺,您好。席子說。

  沈若魚往旁邊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親呢稱呼的老大爺。

  身邊冷風蕭蕭,一派空寂,除了老醫生,別無他人。

  滕大爺,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嗎?席子繼續問。

  不多。只有一間女病房,正好你們住進。老醫生頭也不回地說。

  原來滕大爺(這個詞的重音是放在「爺」上,同叫「款爺」、「板爺」一個味道),就是面前這位管家模樣的醫生。管醫生叫大爺,沈若魚第一遭碰到。

  他們走上懸浮在樓外的鐵梯。一夜寒凝霜塵,梯面不曾被人踐踏過,鏽紅的臺階上,仿佛鋪著銀灰色的薄氈。雙腳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繼之是鋼鐵的硬度透過鞋底,滲進腳心。鐵欄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經了許多人手的摩挲,顯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著,隨著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的景色。

  這兒的一樓,是專門的化驗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聲解說。

  沈若魚會意地點點頭,透過窗戶上的鐵條,看到幾個穿白衣的身影,在擺滿玻璃瓶的架子中忙碌著。

  又一道鐵門攔在面前。

  滕大爺找出另一把大鑰匙走過去,開了鐵門。現在他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醫院的內部,走廊裡溫暖的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這座樓房的結構很特殊,從外表看來是完整的一體,但裡面分成相互隔絕的兩部分——門診區和病房區。它們之間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鐵門。

  三道鐵門,沈若魚暗數著。心想這所醫院裡用的鋼鐵,不知有多少噸,夠造一艘鐵甲艦的了。

  門診區很安靜,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平日就在這裡診斷吸毒病人,預約有關的治療問題。一般病人都是要在這裡診視過幾次,才能最後確定住院的時間。

  沈若魚因為走了後門,將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診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檢查床,白色的登記卡……同一般的醫院毫無二致。只是牆上掛著一副長聯,字為隸書,蠶頭雁尾,讀起來很順利。一讀之下,便有輕微的寒意從背脊滾過:

  黃皮海洛因,賒來手裡,不辨真假,瘋狂狂興趣無窮。看粵誇黑土,楚看紅瓢,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戀龍肝鳳髓。趁火旺爐燃,飄起了嫋嫋青煙,正更長夜永,安排些烏雞洋參。眼只見漫天黃金,玉字瓊樓,美鈔英鎊,扶搖直上。

  數十萬業產,忘卻心頭,癮發神疲,歎索命無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壽,白刃加前,虎狼追後。橫枕開吸,足盡平生樂事。紮遍全身脈,哪管它肝炎艾滋,縱父怨妻啼,都只作黃泉絕唱。只剩下幾寸衰毛,半袖肩膀,兩行清涕,一副骷髏。

  滕大爺坐到診桌後面,翻著厚厚的登記卡片說,你們倆誰先辦手續呢?

  沈若魚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辦,這樣自己能有個準備。

  您先辦吧。沒想到席子客氣禮讓。

  老醫生示意沈若魚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鎖,從抽屜裡托出一本厚重的寶藍色登記簿,翻到近封底處,攤開。蘸水筆捅進墨水瓶,飽蘸了一大滴墨水,問診正式開始。

  叫什麼名字?

  範青稞。

  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雙手遞了過去。

  滕大爺的筆飛快地舞動著,潦草地像是畫符。醫生的字體永遠帶著一種傲慢的流暢,讓局外人從朦朧的猜測中,體味醫家的神秘與權威。

  年齡、籍貫等一系列該問的問題,滕大爺都沒有問,直接引用了身份證上的資料,節約了不少時間。

  家庭住址?

  沈若魚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報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過,胡同口修車鋪子前的大柳樹還在嗎?滕大爺停了筆,很專注地看著範青棵,蒼老的瞳仁雲翳浮動。

  在……還在。範青稞想,真倒黴,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個街坊,只好咬著牙說是。她想,既然是老樹,就該受到保護,不可隨便砍伐。再說,一件東西、人家問你在不在,你若說不在了,明天人家從那裡一過,看到還在,謊後就穿幫了。可你要是說還在,人家一看,不在了,會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圓那個謊。。兩相權衡,還是說「在」的風險要小一些。

  滕大爺接著往下問。

  你的聯繫電話?

  範青稞躊躇了一下。按說她應該把自家先生的電話號碼報出來,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聯繫,先生能掌握分寸嗎?一下子說走了嘴,豈不前功盡棄?

  情急中,她另報了一個電話。這人保險不會出岔子。

  滕大爺又依次問了一些類乎檔案材料的話,範青稞按照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不漏。她從來沒有這樣系統地全面地有預謀有計劃地撒謊,原以為自己必得緊張得語無倫次,想不到輕車熟路,好像變成了一枚名叫範青稞的果子,從小就在西北的堿水裡泡大。

  她很為自己卓越的才能驕傲,心想年輕時怎麼沒想到投考藝術院校表演系呢?雖說外形條件不很優異,當個醜星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樣一走神,就把滕大爺的問話疏忽了。直到老醫生的目光,在眼鏡片層層疊疊的螺旋圈後面,責怪地凝視著她。

  對不起,滕大爺,您剛才問的什麼,我沒聽清。范青稞慌忙收斂思緒。

  不是沒聽清,是根本沒聽。滕大爺溫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糾正她。我問的是你現在身體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麼?也就是說,你為什麼到我們這兒來啊?

  範青稞在心底莞爾一笑:老先生,您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進展到病歷主訴了嗎?好,聽我告訴您。

  我以前有個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後來有個在縣醫院當小工的親戚,給了我一個黑藥坨坨,說是泡在酒裡,每天喝上一盅藥酒,保險管事。死馬當活馬醫唄,我不能喝酒,為了治病,強忍著喝。嗨,沒想到還真靈,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點。過了半個月,我到人家串親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帶,我就沒拿藥酒。唉喲,可遭了罪,出了醜了。到了往日該喝藥酒的鐘點,就像有鬼在我心裡頭鬧啊,頭上冒汗,肚子裡像有千百隻小手在抓……

  範青稞繪聲繪色地講完了她的苦難史,長籲了一口氣。每一句話,都是簡方寧與她研究商定的,保證符合輕型的毒品吸食規律。當然這也是沈若魚今天表演的重頭戲,只要瞞過了接診醫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辦了。

  滕大爺在寶藍色的簿子上寫下:用毒種類——粗制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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