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不宜重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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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高原極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間燒就的藍色法器,幽深無垠,透過銀桌一樣碩大的月亮,依舊可以看到月後的金屬樣藍光。月色敵不過藍空的鍍染,也像稀釋的墨水一般,一絲一縷地縹緲著。 太明亮的月光對看電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來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吳清華逃出牢籠,我想看剪去後的紫金冠會不會踢到半空就跌落下來,雖然相信巧手的伊喜會做的天衣無縫。 正在這時,有人對著擴音喇叭吹氣:噓——噓——昏昏欲睡的觀眾們突然振奮:這是插入重要廣播的前奏:邊界出現了重大敵情或是有危重傷病員召喚軍政首長和醫生…… 我漫不經心地等著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軍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否則這種呼喚與我毫無關係。 衛生科秦模蘇立即到放映機前來。 我像經過一棵乾燥的樹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這是伊喜的聲音,急促而緊張。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他有什麼話,非要此時在這種場合對我說。全場幾千官兵悄無聲息地聆聽他那略帶顫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連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電影散場後是別人幫我提回宿舍的。 我擠出場外,從背後插到放映機前,伊喜正煩亂地操縱著機器。 找我幹什麼? 我哪裡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嗎?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說著遞給我一張紙條,上書很稚魯的大字:叫小秦到我這兒來。田 姓秦的多啦,這個小秦就一定是我嗎?我大不解地問。 送信來的人說就是你。 田是誰? 還能是誰?只有首長才能寫來這樣的條子,首長裡只有後勤部長姓田,你裝什麼糊塗? 伊喜氣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讓田部長這個時辰來找我,為什麼對我這樣。 要是平時,我絕不饒他。 我到了田部長的辦公室。演電影的時候,營區停止供電,屋裡點著蠟燭。從門縫漏出的狹長光縷,好像橙紅色的欄杆。 喊了報告。我聽見連聲的親切呼喚:是小秦嗎?進來進來。 田部長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著雙腿。警衛員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搗蒜似地給他捶腿。軍大衣旱獺毛的領子簇擁在他腰間,其上攤著一本鮮紅的冊子。 那是我的入黨志願書。 入黨對我來講,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早就該入了。在這麼艱苦的地方呆著,不是共產黨員,堅持得住嗎?況且我根正苗好,周圍的人既然都是,為什麼我不是呢?以前是因為我太小,總也不滿十八歲。這個月,我去對領導說,我到了。 到了什麼,他挺吃驚。 歲數啊!我該入黨了。 他拍拍頭,抱歉地說:忘啦!主要是因為缺氧,記性不好。於是他召開了一個會,給了我一張鮮紅顏色的黨表,像是一塊折疊起的紅領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這裡有黨委意見一欄。我總不能稀裡糊塗地就為黨輸送一滴血液吧。看來大夥兒對你評價挺好,溫順、細心……燭光把田部長的臉龐映得像紅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臉的粗糙坑窪浮動……白日裡威嚴的田部長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謝首長這麼晚了還在工作…… 剛開始是工作,現在就不是……叫你來是為了一件家務事……我認識你的父親。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撚動紅封面裡的紙頁,仿佛在剝粽子。 那時候,在一野。他指著我的主要家庭成員一欄:你父親是團長,我是他手下的教導員。 我從田部長銅鑼般的臉上看到羞澀,軍人永遠都對官階耿耿於懷,他那時比我父親職務低現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澀掃去,仿佛一塊油布把金屬拭亮。 你看看,這是我的兒子。在南海當參謀,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拿出一個夾子,從夾子裡抽出一張照片。 我仔仔細細看那張照片,仿佛那是名畫。這是一名青年軍人的頭像,虛光,好像在雲霧中微笑。實在說,我並沒有記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詳背景。浩瀚的海飛翔的鳥和宮殿般的建築,對看慣了大漠風煙的我的眼睛,濕潤而清涼。 我以前就沒有見過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為單位,高原與海,就有了縱的和橫的立體距離。有時竟懷疑:世上究竟還有沒有海這種東西。 怎麼樣?田部長殷殷地注視著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燭花劇烈地跳動,好像有人躲在暗處企圖將它吹熄。 聽說那天的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頻頻斷片,大家說,小伊怎麼這麼不負責任? 伊喜默不作聲地把膠片送我,果然是吳清華倒踢紫金冠最騰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線拆下來,洗淨,撚散。每一股毛線可拆為兩股,兩股又可分為四股,撣松後,茸若彩色浮雲。串在書簽上,煞是好看。在物質匱乏的高原,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書簽,你喜歡什麼顏色的線?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多漂亮的書簽!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長叫你去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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