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不宜重逢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突然很想撫摸一下那個喉結,我猜它一定像貓一樣有輕微的顫動。

  說點別的,當然可以了……可是說點什麼呢?我定定望著伊喜,我總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銀白但不灼熱的太陽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倉皇了,說,你幹什麼去?

  我想找一片樹葉,做一枚書簽。

  我小時做過這種書簽,把葉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將所有的葉肉腐去,只剩下魚網似的葉脈,染上色,拴上線,玲瓏剔透的書簽就制好了。

  到哪裡去找一片樹葉呢?伊喜也犯難了。

  高原沒有樹,平原的樹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們的房前有一棵樹,那是許多年前一位從上海來的年青醫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來帶給高原的禮物,據說是最耐寒最耐貧瘠的樹種。種樹的那天像一個節日,人們都來詛咒:這麼冷,肯定活不了,風太大,吹成標本了。樹木也像人需要氧氣,它會病的。人們用詛咒寄託自己的期望,先將最壞的結局公佈出來,自己給自己打預防針,以防那事情真的發生時,不致太傷心。

  樹冠是兩丫的,好像公鹿的兩隻角。在高原最炎熱的日子,兩隻角上爬出了兩朵綠芽,肥厚得像可愛的蟲子。但它們在一場突然降臨的風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兒,懸掛在咖啡色的樹幹上,叮噹作響。

  小樹死了,樹幹卻一直不倒,人們依舊給樹培土。不管怎樣,高原上也曾有過樹。

  在很遠的地方有紅柳。我騎馬去給你摘幾片紅柳葉吧。

  伊喜摘回了紅柳葉,紅柳葉像老女人的眉,皺縮而蒼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遠的路,只見他的喉結下一向嚴謹的風紀扣鬆開了,露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紅柳葉結實而頑強,酸性鹼性的溶液都無法使葉肉與葉網剝離。我看著它們腐爛變黑,同歸於盡。

  紅柳葉做書簽好嗎?

  我們見面時不談電影改談其它。

  不好。我說……

  那高原上有葉子的東西,就只有脫水菜了。

  有用脫水菜當煙葉抽的,有當茶葉沏水喝的。但不能當書簽。

  我有一個辦法,能做出很美的書簽。

  快說!快說!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種令人心碎的顫粟。我趕忙把手抽回了。我發現老握在一起,這種感覺就會漸漸減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衝擊。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時的姿態,隨時準備著讓我再握住它。

  用電影膠片。他說。

  膠片怎麼做呢?

  你有彩色毛線嗎?他問。

  沒……對了,有!有又怎麼樣?

  我沒有彩色毛線,可是我的毛衣是紅的,毛背心是藍的,毛襪子是綠的。

  我給你剪下一截膠片,選美麗的風景或是你喜愛的圖案。用剪刀在上面挖個洞,紮上一束彩色毛線,就是最別致的書簽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選哪一段好呢?

  選「朝陽溝」吧!伊喜殷殷地說,出示他的寶藏。

  我突然想起了媽媽的話,覺得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陽溝」,那裡的風景都是假的。而且銀環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選王心剛和王曉棠在海邊的一段吧。海很美,他們……也很般配的一對。伊喜很有深意地看著我。

  不要不要。其實我也很喜歡「海鷹」裡的這一幕,但就是不讓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劇紅色娘子軍裡洪常青獨舞那一段。好威風,好瀟灑。

  伊喜突然像被開水澆了的雪人,萎頓下去,又不甘心地問:你為什麼單單喜歡洪常青。

  不喜歡洪常青我還喜歡王連舉啊?我成心慪他。

  那你可以喜歡吳清華呀!

  吳清華我也喜歡,這並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歡我?

  他那麼突兀地問我,眼睛像槍口一樣直視著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裝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這麼簡單哇?我好氣惱,覺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塊水晶打破了。談戀愛就這麼容易嗎?應該跟傳染病似的,有長長的潛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現在這樣明火執仗地問,也太便宜他了。我說:就憑你讓我看了幾場舊電影,我就該喜歡你呀?看電影的好幾個人哪,你怎麼不問她們去?

  我就問你一個。因為我喜歡你。你看那些電影,這件事並沒有多複雜,幾個鏡頭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見了一面嗎?就算《野火春風斗古城》,也就是楊曉冬給了銀環一對耳環。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劍波和白茹,根本就沒說什麼,心裡的意思就到了……沒想到這河南鄉下的小夥子,被電影薰陶得引經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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