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不宜重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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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蘇,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來的。一個男人後面跟著十個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無語,我還完全沒有老練到能預想到夫家一大堆親戚的地步,媽媽所描繪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體,令我驚駭。 那麼,我到底該嫁給哪裡的人呢?媽媽?我好奇地問。地圖上沒被媽媽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內蒙青海遼闊的草原和雲貴川的橫斷山脈。 嫁給門當戶對的人,也就是軍人的後代。軍人雖有祖籍,但他們的後代,與你就是同樣的人了。孩子,沒有什麼比門當戶對更是一個家庭幸福的保障,這樣你一輩子都不會吃虧!媽媽語覺心長。 我特別提出了河南,媽媽特別否定了河南。從此我們無法再談河南。 別以為我的父親是怎樣的達官顯貴,他的夫人才如此指點江山。爸爸只是官場中的一顆四等亮星,在全國數不清的所謂高幹之中,只算芸芸眾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鳥瞰的鄙夷。 況且窮人家也有嬌女,每一位母親都為女兒編過一個神話,希望女兒借著婚姻而出人頭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蘇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識的那個模蘇。我請您先看一下結尾處的簽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請原諒,我們這個國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筆名也一樣,我很喜歡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過信紙,像一隻受傷的海鷗掙扎著飛到岸邊。我看到了一個很潦草的簽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麼電影? 我問他。女孩子們很矜持,部隊裡男多女少,女兵們同誰講話,就是一種恩賜了,陰衰陽盛助長了我們的驕橫。但對幾種人我們是很客氣的。一是對首長,當兵的不能得罪當官的,命運在人家手裡捏著呢!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二是對病人,畢竟我們是護士,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第三就是對炊事員。女孩兒們愛吃。伊喜是一個例外,他是放電影的。 伊喜挑著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對耳環,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為井要像地獄一樣深邃,其實只有丈多深便可見水,我斷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認識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擔和一隻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護士去挑。病房到水井並不遠,不過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離都要乘以5,一切用氣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們的能量,膝蓋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來直頂頂,一腳踩下去就鬆軟了。挑著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著兩桶鋼鐵。女孩兒們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裡倒黴的那幾天。 病房裡有幾隻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頭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們洗漱、洗澡、洗衣,都從這裡取水。汽油桶幹了,他們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堅實的殼,發出類似非洲戰鼓的聲響,大聲嚷,護士,沒水啦! 要是讓領導聽到這呼喚,是護士的恥辱。 我們便自製了一個手推水車,用架子車的骨架,馱一個橫臥的汽油桶,上面開一個扁窗,水倒進去,再丟一塊木板壓住,水就不會漾出來了。推一車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時候的兵都是從農村招來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風靡世界的女士優先。也許他們認為女人天生就該為男人挑水,穿了軍裝的女人也該挑水。也許他們自認為是從一線哨卡下來的功臣,又生著病,理應享受女人們的照顧。 總之,因為有女人,他們便格外費水,把自己洗滌得異乎尋常乾淨。 秦護士,沒水啦!病人們小聲跟我說,這已經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個風雪彌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萬支冰冷的橫笛一齊吹響,淒厲之聲將耳膜刺得千瘡百孔。無數團雪霧旋轉著複雜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煙塵腳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仿佛千年的妖魔正處在孕育成形的最後一分鐘。 我拉起沉重的水車。沒有人會幫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荊棘編織的花冠,每個人都戴在頭上,以為榮耀。 井沿繞著厚厚的冰,像一隻青白色玉石鐲子。我把水車停在冰淩外面,扒了一小塊石頭墊住車輪。用井邊的扁擔勾住水桶,蕩進井裡。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雲朵似地飄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嫋嫋的白氣,將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鱗,水桶才不情願地埋下身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過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滿蜂窩樣雪絮的土地時,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氣猛地呼出。然後緊張地再吸一口氣,咬緊右邊的牙齒,用右手把水舉到汽油桶的豁口處,把昆侖山萬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傾進水車……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些動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濕,我索性赤著手幹。木扁擔有隱隱的裂紋,當你使勁的時候,會像潛伏的螃蟹突然張開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避鐵扁擔鉤,它會像燒紅的烙鐵,悄無聲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塊皮。金屬在極冷和極熱的時候很相像。都會使你痛人肺腑,傷處又不見一滴血。 我已經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個水車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裝十三桶,水就像窩頭似地從豁口處鼓起尖來,路上只要有塊小石子一略,整車水就會像遇了地震似地震盪起來,狼舌似的水峰會從汽油桶橫躥出來,在縴夫一樣拉車人的後背,濺上一個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樣,從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裝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許會像端一盅茶似地紋絲不動地把水車拉回去。但能幹不能幹,似乎全在最後半桶水上,濕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記。 今天,我打算原諒自己了。這麼大的風雪,沒有人會看到一個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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