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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十七節

  袁鎮又一次約朱端陽談話。

  今非昔比了。朱端陽鎮靜地等待著。她相信自己無可指摘。就是有什麼意外的變故,她完全有能力應付。

  「上級給了我們上軍醫大學的名額……」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鎮卻很困窘。於是朱端陽迅速判斷出名額不屬￿她。最初的失望之後,她很快控制住自己。軍人無權安排自己的命運。

  果然,袁鎮接著說:「很多人傾向讓你去,但也有人堅決不同意。」

  誰?這個人是誰?朱端陽幾乎脫口問出,終於還是忍住了。領導自有領導的意圖,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個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鎮不動聲色地說。

  朱端陽差點叫出聲來。答案出人意料,科長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為昆侖騎兵支隊的最高醫務長官,我要為整個邊防線軍人的健康負責。你是個出色的軍人。但作為一個女性,我不能保證你多少年後仍能在這裡工作。為此,我反對把名額分給你。作為個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陽將臉扭向窗外。科長的話無懈可擊,昆侖山冷酷地沉默著。它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很久之後,直到朱端陽確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淚都逼進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樣乾燥時,她才轉過頭來。

  「科長,我不怨恨你。如果處在你的位置,我也會這樣做的。」

  袁鎮有些吃驚。朱端陽比他設想的,還要成熟。

  「鑒於各種條件,我推薦了徐一鳴。」

  「這很好。科長。徐一鳴是個優秀的軍人,他會成為一個好學生。」朱端陽站起身。她不會鬧情緒,也不會從此放鬆努力。至於徐一鳴,她衷心地祝他成功與幸福。

  「但是徐一鳴拒絕了這個機會。這是他發來的電報。他建議讓你去。考慮再三,我決定修改我最初的意見。你準備下山去報到吧!」

  事情竟這樣急轉而下,實在是朱端陽始料未及的。她拿起電報,好象觸到徐一鳴堅實的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後,她將電報放下了:「能有這樣一個機會,我非常高興……」她竭力適應這急速的變化,仔細挑選著字眼:「但是,我不去。」決定一旦做出,她的語句流暢起來:「我不需要別人的謙讓。昆侖山更需要男醫生,還是讓徐一鳴去吧。」

  袁鎮沉默了許久。這一番話,的的確確出乎他意料。按理說,只有男人才有這樣的氣魄與胸懷。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說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老醫生,我早就看出你是個好苗子,應該讓你去學習。但是……徐一鳴幫助我糾正了這個錯誤。現在,我正式通知你,這個機會,不是徐一鳴讓給你也不是我個人送給你,而是你自己爭取到的。」

  一個士兵的行裝,儘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當的。

  朱端陽把化驗室的陳設又恢復了原樣。所有她查閱過的書籍,都換包了新皮。徐一鳴的被褥,她抱到院裡曬後,又照原樣捆上了。久未打開過,被子散發出陰濕的黴氣,雖說曬了,仍不清爽。朱端陽很想給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鳴森嚴的戒令,還是不要在這最後的時間違背他吧。那幾枚電鍍的小夾子,朱端陽猶豫半天,最後珍臧起一個,這畢竟是尤天雷留下的唯一紀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鳴的枕巾上。但願他今後記得常洗枕巾。

  袁鎮送她:「徐一鳴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結束休假上山。也許你們能在路上碰到。」

  再見了!科長!

  再見了!我的戰友們。我們曾朝夕相處,但對姑娘們最敏感的那些事,卻又諱莫加深。唯有默默不語的昆侖山,知道這一切,可為我們的青春作證。

  再見了!炊事班長。為什麼要躲在人背後為我送行?讓我們大大方方對視一次,算作永遠的懷念。

  再見了!那長眠在地下的英武的邊防站長……每年清明,不論我在何處,都會為你獻上一束鮮花。

  下山了。昆侖山的險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隨著海拔降低,氧氣充裕,人的頭腦像鏡面一樣清淨靈敏。對平原對城市對綠色對溫暖的企慕,比任何時候都更劇烈地煎熬人。此刻朱端陽又多一層渴望:她想見到徐一鳴。也許還是不見的好。見了面,說些什麼呢?

  兩車相會,她比司機還要緊張。幸好山路極狹窄,都是下山的車在稍寬的路口等候,使朱端陽得以從從容容地打量每一個上山的乘客。

  沒有。還是沒有。隨著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陽專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終於,看到了。雙方司機把車停下。他們彼此對望著。象兩座永遠不會相遇的山峰。

  徐一鳴穿一身很新很乾淨的軍裝,領章沒下過水,平整而鮮紅。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要大一些。也許是平原和家庭的潤澤,也許是戴著軍帽遮住了白髮,他顯得年輕而瀟灑。

  朱端陽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陽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風,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兩腮染著高原特有的酡紅色,顯得嫵媚而健康。換發過的軍裝很合體。她已經是一個十分標準的女驃騎兵了。

  徐一鳴略有點吃驚。穿軍裝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與女人的魅力于一身。男人見其婀娜,女人見其英武。她們是軍隊的驕傲。

  朱端陽一直在盼著這一刻,真的來到了,又緊張失措起來。她盯著徐一鳴插在衣兜裡的手,不知怎樣說這第一句話。

  「沒有糖。」徐一鳴抽出手,隨隨便便地開了頭。一句話,縮短了分別的距離感,仿佛他們昨天還在一起相處。

  朱端陽輕輕籲了一口氣。說真的,她怕徐一鳴塞給她一把糖。那樣,她也許會掉下淚來。她的心,還不曾磨礪到那般堅韌。其實,徐一鳴哪能不帶糖呢?沿途碰到每一個熟識的戰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結婚,是軍人們共同的節日。

  「謝謝你。也謝謝你的妻子。她放你這樣早就趕回昆侖山。」朱端陽真摯地說。

  「謝謝這座山吧!沒有它,我們不會相識。」

  汽車司機用喇叭催促他們上路。

  「到了大學,我給你寫信。」朱端陽說。

  「有這個必要嗎?」徐一鳴不動聲色地反問。這一瞬,朱端陽又看到了那個孤傲冷漠的化驗員。是的,她走了,徐一鳴還在山上。昆侖山是不會變的。

  「我一定會回來的。」朱端陽幾乎是對群山宣佈。

  「不要把話說得那麼滿。軍人是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的。」徐一鳴給他的徒弟最後一次告誡。

  「我永遠忘不了這裡。」朱端陽強作鎮定,話尾已帶出嗚咽。徐一鳴重又看到那個不吃羊肉的小姑娘。不要這樣分手!他指指周圍:「你知道這叫什麼石頭嗎?」

  石頭?朱端陽這才注意到,他們站在一些碩大的石塊中間。同昆侖山四處可見的青赭色岩石不同,它們是一種羊肝樣的砂紅,參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頭的名字?這裡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沒有名字。」分別在即,彼此卻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徐一鳴隨手撿起一塊:「拿著做個紀念吧。只有昆侖山上有這種石頭,它叫補天石。」

  朱端陽驟然想起那個悲壯的神話。

  「這是女媧補天剩下的?」朱端陽撫摸著石頭。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夾著葡萄酒樣猩紅的顆粒。

  「你以為女媧是個沒有算計的鄉下婆娘,會剩這麼多嗎?這是女媧專門留給後人補天用的。」徐一鳴說完,率先離開,鑽入了上山的車。

  車開出很遠,朱端陽還頻頻回頭。天湛藍,徐一鳴的車,正婉蜒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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