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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你不行!小小的黃毛丫頭!你想同我較量?神山聖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麼辦法?我無邊的法力,統治著永恆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麼時間到來,誰也無法阻止!讓你和你的病人見鬼去吧!不,我說錯了!不是見鬼,而是見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內,請不要打擾我。」朱端陽面無表情地對科長說。袁鎮想再鼓勵她兩句,見她的神色,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大勇若怯,已經足夠了。

  朱端陽將自己反饋在化驗室內,身邊放著壓縮餅乾。

  雪白紗布做成的窗簾,挽帳似地低垂著。太陽金色的羽毛透過紗孔,散落成點點光斑,象一堆金樹葉,灑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掃帚緩緩收去。朱端陽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間縞素靜謐,象一個遠離人世的蛋殼。

  艱難的孵化。除了驗血型,還要搞交叉配合。

  頭重而硬,像是個鉛球。鉛字化成鉛色的雲,被她吸進去,又吐出來,留下一團灰色的迷惆。她在雲中摸索,每當依稀摸到堅固的山石時,雲煙又裹起她飄忽前行。前面更加撲朔迷離。象徵生命的彩虹,永遠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閃爍……

  一天后。清晨。等待獻血的一個連士兵,列成整齊的方隊,集結在化驗室門前。朱端陽木然地看著他們。她看見他們都是透明的,在軍衣和皮膚之下,是攜帶各種因子的血球血漿在湧動。而他們本人,不過是盛滿鮮血待檢的試管。

  一切已了然於胸,或者說莫名其妙。朱端陽已無退路,人命關天的工作就要開始,她的思想反倒停止了轉動。

  「現在,請化驗員給大家講講注意事項。」連長宣佈道。

  朱端陽沒想到還有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隊列前頭,說了一聲「同志們……」底下便不知再說點什麼。

  「哢——」面前的綠色方陣陡然升高了。士兵們雙腿併攏立正,以標準的姿勢,向這場特殊戰鬥的指揮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禮。

  朱端陽驚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曾幾何時,她也曾站立在這樣的隊列當中,等候首長的指示。從黃土地的操場開始,她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無論怎樣陰差陽措,無論怎樣鬼使神差,她義無反顧地成為祖國的保衛者。現在,重大的責任落在她的雙肩,已別無選擇,做為一個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隊列之中,履行過這種禮儀,她知道這不過是慣例。但此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責任,以一個女兵的身份,在這昆侖之巔,接受一個方陣男性軍人的致意時,她感到自身的價值和尊嚴。他們信任地將自己的鮮血交給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條素不相識的生命,這是何等寶貴的託付。

  也許是過於激動,朱端陽忘記隨後應發出「請稍息」的口令。於是,整個方陣在越來越清朗的曙色當中,始終保持著立正姿勢。象一隻乍起羽翼的蒼隼,隨時準備飛赴藍天。

  袁鎮一次次進化驗室觀看,心裡著實捏了一把汗。可惜誰也幫不了朱端陽。她緘閉著口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需要。周圍是一個鮮紅的世界。

  「袁科長,朱端陽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安門栓跑去告訴袁鎮。

  「吃飯!」袁鎮佯裝發怒。

  「放那吧。」朱端陽頭也不抬,簡慢地說。

  「我看著你吃!如果你累病了,兩條命就一塊玩完!」袁鎮不客氣地說。只有對最親近的部下,他才如此隨便。

  「我吃。不過請您離開。有人盯著我,我吃不下。」朱端陽搪塞地說。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個團端著槍瞄著我,我也照吃不誤。」袁鎮走出去。

  當他再次走進時,飯已凍成冰坨。為防止焦炭揚起的灰屑擋住顯微鏡視野,朱端陽把爐子熄滅了。

  「你想吃點什麼?告訴我。」這一次,袁鎮沒有發火,心疼地說。

  「想吃糖。奶油糖。」這是真話。一連多少小時連續工作,她感到頭暈目眩。不能停下來吃飯。極精細的操作,中斷了再續上去,易出差錯。

  這一次,袁鎮回來的很慢。昆侖騎兵支隊不是幼兒園,沒有奶油糖。

  「吃吃這個怎麼樣?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鎮遞過一筒打開蓋的甜煉乳,帶著哄孩子的討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裡填這玩藝!」朱端陽一擺頭。

  當袁鎮終於從首長處找到招待內地慰問團剩下的奶油糖時,朱端陽忍不住為自己的任性和饞嘴懊悔了。她想說點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懊悔也需要時間。時間於她,實在是太可貴了。

  總算完成了。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信萬無一失,朱端陽才象被抽了筋一樣,疲軟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萬籟靜寂。一盞孤燈。滿地糖紙,這都是我吃的嗎?朱端陽一時有點想不起。她蹲下身,將糖紙一張張扯起、撫平。

  糖紙很漂亮。大紅底色上印著金黃的雙喜字。許許多多雙喜字重疊在一起,喜慶得令人觸目驚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鳴結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報警?

  她驚訝地停下手。糖紙一片片飄落,孤獨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現在是什麼時候,容得想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紙揉成一個巨大的彩球,拋進沒有火的爐子裡。

  她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在世間一切感情中,唯有責任,最能給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穩地躺在床上,雖然還很虛弱,臉色卻紅潤多了。

  「謝謝你!女解放大軍!你一定是菩薩派來的兵。前世修下過無邊的善果。看在神的面上,原諒我的冒犯。我以為共產黨的女兵,也同他們那邊一樣,愚蠢地想教喻你們……」

  「老人家,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了!您身上既然流著中國軍人的血,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朱端陽沉著地應答著,嚴然是個老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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