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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是的,人也是動物,只不過稍微高級一點。朱端陽剛才忘了。現在,她師傅教給她。

  只是徐一鳴不讓她當動物。「你給我做個記錄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後有反應,也不知是哪個批號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鴻毛還輕了。」徐一鳴自從心裡絕了同朱端陽好的望,反倒坦蕩起來,不再時時做嚴肅之態。

  徐一鳴不會真吃死了吧?

  雖說徐一鳴不再處處以師傅自居,朱端陽從心裡還是怵他。一想到他現在承擔的風險,著實為他擔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斷地觀察他的眼神氣色,有時連她自己也覺得像是在觀察一隻動物。徐一鳴不滿地連連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堅持細細地打量他。萬一出現什麼異常,她才能救他。

  他並不老。少白頭看慣了,倒覺得是一種特殊風度的美。花白的頭髮下,是一張年青而充滿個性的臉,你反倒認為這樣的男人,更有膽識和經驗,更值得信賴和依靠。

  地上的罐頭堆,緩慢然而均衡地縮小下去。原本就單薄的徐一鳴,消瘦得象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腸胃原來柔弱。連續進食這些瀕臨報廢邊緣的罐頭,給予人體的傷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陽每逢看到罐頭,都想把它們偷著扔出去幾筒。簡直象些定時炸彈,誰知其中的哪一顆,會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鳴的命。

  「讓我也試試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鳴斷然拒絕。

  朱端陽只有為他暗中祈禱。

  「肉毒桿菌主要滋生於罐頭食品之中,毒性極強。百萬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亡……」

  朱端陽看到書上這段話,立刻感到徐一鳴面臨著巨大的危險,扔下書就往化驗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醜陋的罐頭。外表糊滿紅鏽,從中段折成近乎斷裂的直角,卻並沒有斷裂,象一支畸形的斷臂,非常不舒服地彎曲著。徐一鳴吃的時候,眉頭皺得格外緊。也許那裡正生長著這種比原子彈還要厲害的毒素!

  化驗室亮著燈,門卻推不開。朱端陽拼命敲,沒有人給她開門。

  徐一鳴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輾轉反側,呻吟不止。沒有一個人發現,沒有一個人救他,他就要昏過去了……

  慌亂中朱端陽記起自己也有一把鑰匙。因為白天上班時徐一鳴都在,晚上他從不准朱端陽來,所以一時竟想不起。

  門打開了。屋內空寂而冷清,徐一鳴不在。剛才的景象,只不過是朱端陽極度恐懼中的幻覺。她無力地倚靠在牆壁上,不放心地打量著。被褥很淩亂,徐一鳴大概支撐不住,躺下休息過。地面倒很潔淨,沒有嘔吐過的痕跡。

  她該退出去了。趁徐一鳴還沒發現她來過,可她不想走。寧可挨一頓嚴厲的訓斥,她也要親眼見徐一鳴本人,證明他確實好好活著。不然,她夜裡會不安寧。

  徐一鳴回來了,驚異地揚起眉毛:「出了什麼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麼事……」朱端陽囁嚅。

  「我會出什麼事?真是亂彈琴!」徐一鳴真的要光火,朱端陽突然抬起頭,勇敢地說:「你再也別吃這種要命的罐頭了!」

  徐一鳴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關切的溫暖,歎了一口氣:「難道真讓它們報廢?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許是汽車失事後,又從雪地裡揀出罐頭箱,繼續運上來的。說不定人已經死了,我們還在吃他的罐頭……不試一試,於心不安。」

  這真是一個殘酷而又極真實的推理。朱端陽沉默,她親歷過車禍。現在,再沒有什麼可呆下去的理由,她卻不想走。同樣的一間屋子,白天是工作間。嚴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別的。燈光下,變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樣,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說……」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陽在這之前,並沒有想到要把安門栓的事,告訴徐一鳴。現在竟覺得非告訴他不可,希望他給自己出個主意。

  好你個安門栓!真看不出還有這許多花花腸子!膽子也太大了。徐一鳴第一個反應,幾乎是憤怒已極。緊接著,便是難以言傳的複雜情感:妒意、震驚,隱隱還有一點佩服炊事班長的勇氣。待聽到朱端陽拒絕了安門栓跑出庫房,又生出失而復得的快意並重新燃起某種希望。不過,這一切都象疾鳳一樣迅速逝去了。他記起了自己的諾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兒八經地向自己討主意,就該向兄長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辦法。

  「這件事你跟誰說過?」略一思忖,他問。

  「誰也沒說。我打算告訴袁科長。」

  「不要告訴他。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長。一個人要壓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難的。他為說出那句話,一定想過很久,這是需要勇氣的。還有,不論多少年後,直到你有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愛人也不要告訴他。沒有到過昆侖山的人,不瞭解這個環境,也許會以為是你的過錯。記住我的話。忘記這件事,就象它從未發生過。」

  朱端陽滿懷信賴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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