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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也許現在沒有,但以後會有。你不要太緊張,我只是想提醒你。為了我們神聖的職責,你必須要約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學習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東西。如果碰到你個人解決不了的糾纏,告訴我,領導上會幫你處理的。」

  朱端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科長的辦公室。夕陽依舊火紅,象胭脂般的色彩鍍在女兵蒼白的臉龐上。科長的話,她依稀明白,又有幾分不解。有一條

  她明白了:她已經長大成入,祖國需要她做出犧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陽拒絕安門栓為她開的小灶,鍛煉吃羊肉。她並不從喝湯開始,而是直接將血淋淋的肉塊穿在毛衣針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後,也許是高原上的羊品種不同,也許是時間起了作用,她並沒有過敏。

  對於朱端陽的冷淡,安門栓百思不得其解。他於是遷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鳴,炊事班長的報復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無非是打菜時勺把子微微那麼一轉,看著同別人一樣是滿滿一碗,吃的時候才會發現:吃魚時是魚尾,吃肉時是骨頭,吃脫水菜則全是根塊渣滓。徐一鳴佯作不知,照樣吃下去,尤天雷莞爾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說,袁鎮科長的憂慮絕不是多餘的。炊事班長那顆外人看來簡單的心,其實並不遲鈍。對於朱端陽,他時時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風險,趴在自己的脊樑上。他罵過自己是賴蛤蟆,覺得這是沒影的事。像家鄉的山赤,兩個人離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聽得見歌聲,但真要手拉上手,當中隔著看不見底的溝崖呢!他試著回避過朱端陽,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轉而希望發生什麼奇跡,比如牛郎織女,比如天仙配。安門栓是學毛著積極分子,他知道世上是沒有神仙的,於是又開始幻想別的變故,象家裡出個早年外出的親戚,如今做了大官找回來的事。可惜很長時間過去了,並沒有這種事。他心裡有一幅同朱端陽和和美美過日子的圖畫,朱端陽怎樣到自家澇壩裡去提水……怎麼才能實現,他不知道。只要朱端陽天天跟他說笑,事情就有希望,誰知朱端陽除了一日三餐打飯非來不可之外,再不象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時候不覺得是件美事,現在卻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時候,安門栓給她挑了幾塊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陽直往後縮碗:「要不了這麼多有一塊就夠了……」

  她還是不愛吃羊肉!那又何必這樣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門栓感到一絲希望。

  「我在庫裡找著一種吃食,保你從未見過。你嘗嘗咋個樣?」不待朱端陽答後,安門栓便從腰間摘下小鑰匙,趕著開庫門去了。

  朱端陽猶豫了一下,饞、好奇以及羊肉那實在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使她跟著安門栓走了。

  這是個專存細軟的小庫房。安門栓逢到入庫就高興,逢到出庫就心疼,於是便越存越滿,中間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還釘著鐵條,冷颶颶的。

  安門栓從角落裡抖出個小麻袋。這還是上屆炊事班長移交給他的。後來,也許是物資緊缺,再沒見配發過。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門栓就再不發出了。哪個殷實的庫底,不得各色雜糧都存得齊齊全全呢!況且,他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個吃法。

  「喏,就是這個。」安門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像是啥蟲蟲曬成的幹,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試過。」

  朱端陽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後合:「啥蟲蟲幹呀?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門栓也跟著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這海裡的米,怎麼不象米而更象個活物。可朱端陽高興,這比什麼都重要,他也跟著高興。

  朱端陽往兜裡塞了一大把,一邊嚼著一邊說:「就這一次了。以後,我再不吃小鍋飯了。」

  安門栓的心往下一沉。這麼說,這個快活的小女兵,以後再不會單獨來找他,他再也沒有機會同她說話了!混雜著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種衝動,脹滿了他的每一條筋脈。

  恰在這時,朱端陽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碩大茜紅的蝦仁,塞進他已經滿是熱汗的手中:「你嘗嘗看!這是大賓館大飯店裡才有的好東西呢!使勁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長只覺得略帶鹹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湧動。他用強有力的臂膀,將朱端陽拉了過來……

  朱端陽先是聽到隆隆擂鼓一樣的聲響。這是安門栓的心臟透過厚厚的棉軍裝發出的聲音,紊亂而激蕩。然後是一張方形的熱烈企慕著的臉,那雙平日略顯遲鈍的眼睛,此時神采煥發。唯獨往日很粗曠的喉嚨,變得蟬鳴一般微細:「你答應做我……婆姨……」

  第十一節

  「這個安門栓,太不象話了!」袁鎮一進化驗室,氣就不打一處來。

  朱端陽悚然一驚。小庫房裡的事,她還沒想好說還是不說,科長就知道了?

  「乾脆把安門栓送到軍事法庭,判他幾年!」徐一鳴火上澆油,「當炊事班長的,比周扒皮還摳!」

  原來說的是罐頭。清倉查庫,上面才發現安門栓管的食品罐頭,積壓過久,許多都已過了保存期。要在別的地方,就地處理就是了。可昆侖山上一粒米一塊炭都來得太不容易。袁鎮在狠狠訓斥了炊事班長之後,將過期罐頭抽樣編號,請徐一鳴化驗能否繼續食用。

  「安門栓瀆職,倒要我來給他擦屁股。」徐一鳴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頭。

  數量還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剝脫錫箔的,長滿紅綠鏽的,光怪陸離。

  朱端陽默默地拿出總後配發的戰時食品檢驗箱。她並不恨炊事班長。袁鎮的話給她打了預防針。當這種事真的出現了,她吃驚,羞澀,之後便是自責。如果她不嘴饞,不去那間釘著鐵窗的小屋,也許一切便不會發生。她願意幫炊事班長減輕一點責任。

  「那個箱子沒用。」徐一鳴不屑地說。「這裡頭沒有耗子藥。炊事班長總沒壞到把每筒罐頭都鑽個眼,往裡頭下毒。」他揀起一筒罐頭,拋到半空,又準確地將它接住。罐頭發出人鬧肚子時的氣過水聲:「要查的是有沒有腐敗毒素。可惜總後不知道咱們有這麼會過日子的炊事班長。」

  「那怎麼辦呢?」朱端陽著急。這麼多罐頭全報廢,不是個小數目。

  「試試看吧。儘量湊合著吃。不過,要是咱們做出結論能吃,最後吃死了人,上軍事法庭的,就該是我了。」徐一鳴將罐頭扔回原處。

  責任重大,生命攸關。「怎麼試呢?」

  「只有做動物試驗。」徐一鳴嚴肅起來。

  動物試驗?昆侖山上沒有猴子沒有兔子沒有白鼠,連蚯蚓、蜘蛛、蟑螂、螞蟻都沒有,用什麼做試驗?

  「人,也是動物。」徐一鳴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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