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補天石 >  上一頁    下一頁


  安門栓頓時來了情緒。炊事班長宣佈食譜時的自我感覺,幾乎同統帥宣佈他的進軍令:「今晚上改善伙食——紅燒羊肉!」

  沒有預想中的歡呼。朱端陽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門栓頗感驚異。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羊肉可是多麼滋補的吃食!鄉下人過年,能吃上羊肉泡饃,便是大造化了。這女子,該不是在誑人吧?「真不吃?」他很嚴肅地追問。

  「真不吃。」朱端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像是裝的。連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來挺美麗的羊羔,是用什麼辦法,把挺好聞的青草味變成那麼一股惹人嘔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吃。小時候吃了一家什麼順的涮羊肉,還沒走出飯莊大門,渾身就起滿蚧皮一樣的風團,痛癢難熬。從此,父母便連羊肉味也不敢讓她聞了。

  炊事班長犯難了,不管吃飯的人品質好壞,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麼離奇古怪,真要有人哪頓吃不上飯,安門栓於心不安。

  「朱端陽,好像今天不是你幫廚吧?」徐一鳴身穿白色工作服走過來,雙手抱著肩,冷冷地說。

  不好!出來溜達的時間太長,師傅找來了,朱端陽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鳴拉開距離尾隨其後,像在押解一名犯人。

  繼續講課。為彌補剛才的過失,朱端陽再不敢分心。

  炊事班長安門栓用胳膊時拱開門,兩手端著一大碗肉走進來。

  「你不吃羊肉,這是單給你炒下的。趁熱吃吧!」

  是豬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豬毛,一塊肉皮上還留有殺豬檢驗時蓋下的紫藍色印章。

  想不到安門栓竟是這樣一個熱心人。只是這個吃肉法,真像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朱端陽感激地笑笑,不知從何下口,想邀師傅一道嘗嘗,見徐一鳴陰沉木般的臉,又把話吞了回去。肉聞著很香,她揀了一小塊瘦肉,填進嘴裡細細地嚼著。

  安門栓緊張地注視著她。

  朱端陽皺起了細細的眉頭,嚼得越來越慢,終於噗的一聲,將肉沫吐了出采。

  「你炒這肉的時候,鍋刷乾淨了嗎?」她有點不好意思自己的挑剔,但肉沒咽下去,總得把事情說清。

  「用堿水刷了。」安門栓回答得很肯定。

  「那這口鍋昨天……或是前天,是不是做過羊肉?」

  「沒有。」

  「可我……吃出了羊肉味……」朱端陽很難為情地說。

  天下竟有如此精細的舌頭!堿水刷鍋,幾天未做過羊肉,這都是真的。但炊事班長在整碗的豬肉片裡,攙進了指甲蓋大的一塊羊肉,沒想竟被試出來了,看來這女子是真個不吃。沒想到安門栓並不力自己的欺騙行為自責,反倒忿忿然起來:也忒嬌氣了!放著這樣好的東西不吃,還想挑揀個啥呢?突然,他以鄉下人的狡黠悟到:這不吃,那不吃,只怕相中了我庫裡的東西,想謀更好吃的東西呢!

  晚飯時,炊事班長很憨厚地對朱端陽說:「不吃羊肉,就只有鹹菜下飯了。」

  鹹菜就鹹菜吧!朱端陽隨安門栓進了庫房。

  昆侖山上的鹹菜還是相對豐富的。有醬菜,八寶鹹菜,萊罐頭種種。炊事班長卻一概視而不見,徑直走到一壇摔裂了口的榨菜罎子前。

  「就這。你吃嗎?」

  長途運輸,一路風乾,這榨菜早已失了辣紅嫩綠的顏色,象揉皺的牛皮紙一般捲曲。放在別的炊事班,這榨菜早報廢了,但安門栓捨不得,時時用肉炒了讓大家吃。有人實在咽不下,便背著人連肉一塊倒掉了。

  朱端陽看看安門栓。炊事班長神色泰然,一點沒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鹹菜接過來,用水沖了沖,放進嘴裡。

  徐一鳴端著一大碗崗尖的羊肉走過來,拿起一塊腿棒,像狼一樣吃得盡興。抹抹嘴邊的油,問朱端陽:「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嘍?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麼樣?難道會死嗎?!」

  這叫什麼話!只要是吃了不死的東西,就都該吞進肚裡嗎?如果說對安門栓的刁難,朱端陽還能強忍著不予理睬,徐一鳴簡直就是成心捉弄人!雖說是自己的老師,朱端陽委屈憤怒之中也顧不得了:「病人送來的化驗標本也不是毒藥,吃了也不會死,你幹嗎不吃?」

  四周的人一片哄笑。

  朱端陽不知這是在笑誰。有什麼可笑的?南甜北鹹,東辣西酸,愛吃什麼,是每個人的自由。她氣哼哼地又補了一句:「我不吃羊肉,還給國家節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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