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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端陽的學習生涯就這樣開始了。文化革命中斷了她們的學業,因為急著上山,新兵連的衛生員訓練也沒來得及學完,基礎很差。徐一鳴像古代木匠師傅帶徒弟一樣,一招一式地教朱端陽技術,很是認真。憑心而論,他是個好老師,但朱端陽總有一種顫顫兢兢的感覺,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鳴從不與她多說一句話。每天清晨,當她跨入化驗室開始上班,她的桌子上已經攤開一本書,翻開處就是今天要講述的內容。徐一鳴講課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面向朱端陽,而是背對著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鐵制辦公桌前。那種桌子很涼很滑,不好用,但昆侖山部隊因鐵桌可折疊,易運輸,都使用這種營具。朱端陽面對著徐一鳴的後腦勺聽課。如果有病人走進來要求化驗,會看到化驗員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順溜坐在各自的桌前,距離相當遠,像教室裡第一排同最後一排的學生。至於化驗項目,簡單的,由朱端陽操作;複雜的,由徐一鳴教她操作。當然,這個比例在不同變換著,朱端陽不斷有所長進。

  對著人的後腦勺,特別是一個花白的後腦勺交談,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見表情,也看不見眼神,只能從語調中去揣摸對方的喜怒哀樂。偏巧徐一鳴又是一種很沉穩的男低音,講述的又是極呆板的醫學知識,極少抑揚頓挫的變化。

  有時聽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陽便做些鬼臉自娛,甚至開始研究師傅的後腦勺。徐一鳴的腦袋上長著三個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陽沒見過徐一鳴打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驍勇。只是懷疑這三旋之中,有一個是眼睛。因為每逢此時,徐一鳴便宣佈休息,給她一個鬆弛的機會。

  第五節

  朱端陽趁機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麼飯。

  所有的女兵都饞。也許是她們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緻的營養;也許是她們借此顯示出某種優越與嫵媚。反正,女兵饞。

  炊事班是軍隊裡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饅頭的熱氣,爆蔥花時的油煙,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媽媽。

  炊事班長安門栓正在修理汽油爐子。昆侖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飯燒水一律用汽油。這玩藝擺弄起來,有時是很危險的。

  「你離遠些,我要點火蒸饃了。」安門栓抬起他因為小時候缺鈣而四棱見角的大腦袋,看也不看朱端陽,好像自己同自己說話。

  周圍沒有第三個人。朱端陽順從地退後一步。

  轟的一聲,汽油爐子像爆炸似地燃燒起來,龐大的立式高壓鍋被輝映得通紅。鍋蓋上一道道旋緊的螺栓,像一隻只警覺豎起的耳朵。壓力錶上的紅色指針,緩慢地開始移動。

  朱端陽真沒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饅頭,竟是這麼驚險地製造出來的。複雜得似乎比學化驗還難!」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縱這一切的炊事班長。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讚歎道。不想一回頭,安門栓竟渾身是火。原來他剛才修爐子時,身上臉上濺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著了。朱端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門栓不慌不忙地抓起白布圍裙,頭上臉上抹了幾把,那無源的火,就都熄滅了。

  「我給你抹點藥吧?」朱端陽關切地說。安門栓的皮肉雖無大傷,但表皮被灸得通紅,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門栓不在意地說。

  昆侖山上的火頭軍,較之其它兵種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簡易的水車,每天要像駕轅的牛一樣,拉著到冰河中汲水。在結滿冰碴的水中洗脫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功課。高原缺氧,人們的每一舉手投足,都要付出較平原艱辛得多的努力,腸胃卻又變得格外挑剔。哪一頓飯做不好,都會引起怨聲載道。使用高壓鍋做飯,更是一絕。你知道怎麼用高壓鍋壓麵條嗎?需在冷水下面時,就澆上一勺菜油,麵條才能不酥不爛,你知道怎麼樣才能把木板一樣粗糙的野驢肉燉爛嗎?得到男廁所後山牆外,刮下些粉白的硝來漬肉……只是這個辦法,安門栓沒公開過。部隊裡人多,來自五湖四海,城裡兵也許受不了這行之有效立竿見影的法子。其實,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藥呢!

  因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塊風水寶地。年青有為的參謀幹事助理員,竟有相當一個多數,是從這裡走出去的,所以,看起來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長,頗有幾個有頭臉的戰友。對他們的調動,升遷,安門栓總是淡然處之、絕無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勞任怨,於是入黨,受嘉獎,當軍區級的學毛著標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個字不識,當不了官。雖然這年頭也有文盲當司務長的,但要光憑腦子記住那麼多往來帳目,他不行。再說,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樂趣。在庫房裡,當他從麵粉袋垛成的甬道裡走過時,當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壓在自己脊樑上的時候,都能感到一種沉重的充實感,好像心房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都被糧食脹滿了,自己是那樣的富有。他的爺爺,他的老爺爺,太老爺爺……哪一個見過這許多糧食?還都是精米白麵哪!

  除此之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比如這幫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門栓知道這是支隊近來最熱門的話題。小夥子們議論她們時神采飛揚,以至於不理睬炊事班長燉好的大塊羊肉。雖然女兵們每天從安門栓的勺把前過三次,安門栓從不拿正眼瞅她們。她們像是電影裡年畫上的人物。來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世界。他家鄉的女子們.哪能這樣同男人們平起平坐,也穿二尺半呢!別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別人。像這個朱端陽吧,安門栓知道年青的軍官們怎麼評論她。身材多麼細巧,眼睛多麼招人,嘴巴多麼俏皮……要知道在飯桌上你可以知道軍隊最機密的情報。安門栓頗不以為然:一柞半細的腰。養得出孩子來嗎?縱是養出了,青石板一樣平整的胸脯子,養得活月娃子嗎?說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緊的是幹活,嘴啞是福份呢!

  安門栓在轉這些很肉欲的念頭時,並沒有多看朱端陽一眼。他手腳不停地忙活著,直到將案板拾掇得乾乾淨淨。絕沒有褻瀆誰的意思。

  朱端陽自然渾然不覺,湊近去問:「今天晚上吃什麼呀?」

  中飯還沒吃,她已經惦記上晚飯了。大概因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偵察出了午飯的內容——饅頭脫水菜,引不起什麼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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