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補天石 >  上一頁    下一頁


  但是連長聽懂了她的話。這是那個叫朱端陽的姑娘,從她所站立的位置可以判定,她的身量在女性中屬中等偏下,眉目生得很清秀,看不出像有這麼大膽量的樣子。她發育得很單薄,同隊伍左首那些身高體胖的姑娘們相比,像是墒情不好的三類秧苗,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她是從一座大城市入伍的,因為文娛體育都沒什麼出眾的地方,連長除了能記起她的名字外,再沒有更詳細的印象。

  「你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現在,我宣佈……」連長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像揮去一隻偶然飛近的蒼蠅。

  「我就是比她高嗎!不信,比比看好了!」沒想到這小女兵的脾氣,並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麼楚楚可憐,連長的喝斥反倒激怒了她,竟一個箭步從她所站立的隊列中跨出,急匆匆走到第一排,站在另一名女戰士背後,梗著脖子同人家比起高低來。

  這一回,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

  一百二十名女兵最初排成的一字長蛇陣,說是按個頭高低為序,匆忙之中,並不那麼準確一現在,眾目腰腰之下,這小女兵顯得比前排那名女戰士要高一些,也許相差的只是一毫米的幾分之幾,也許只不過得益於她的單薄給人以某種細高錯覺,也許是因為她故意把腰挺得更直、帽沿得朝天……但是,不管怎麼樣,她要顯得高一些。也就是說,現在第一排某個士兵佔據的位置,應該是她朱端陽的。

  連長遲疑了。對於將誰派往昆侖山,他選擇了如此宿命的挑選方式。當這一切就要結束,他即將卸去良心上的一份重負時,竟半路殺出這樣一個調皮搗蛋的兵,還是個女兵!如今,怎麼辦呢?批准她去吧,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的命運。尚未遠去的柔腸百結又在連長心中蠢動起來。不讓她去吧,今天的一切,將像蝕刻一樣,印入這一百二十名女兵的腦海。眼下她們當然什麼都還不知道,但是她們馬上就會知道。到了晚上,她們會躺在床上,將前後穿成一幅完整的畫面。然後,直到多少年後,她們還會回想起這一瞬,會從中嗅到他曾教給過她們的軟弱與退縮。不!這不行!無論前途多麼險阻莫測,他作為一個新兵最先接觸的指揮官,只能教給她們不可阻擋的氣概!想到這裡,強悍的新兵連長,嘉許地點點頭,容忍了朱端陽的冒犯,示意她調換進第一排隊列。

  現在,再沒有什麼可以妨礙連長宣佈那項激動人心的決定:軍區將向昆侖山派出第一批女兵。

  隊伍沸騰起來。昆侖山!女兵!國境線!第一批!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字眼,迅速在女孩子面前,編織起一個美麗的夢。

  面對著海潮一樣躁動的激情,連長欣喜之余,又感到淡淡的惆悵:為什麼非讓女人們上去呢?難道男人們還不夠多;不夠勇敢嗎!他甚至萌生出同她們之中某一個交換的念頭。

  當然,這不可能。他所擔當的角色,也由不得這麼信馬由韁地亂想。新兵連長趕忙收束住自己的思緒,沉穩堅定地說:「你們十五名同志,肩負著非常崇高艱巨的使命。那裡的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生活環境非常艱苦,你們是光榮!」

  他很想再說點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他沒有去過昆侖山,這使他在整裝待發的女戰士面前感到氣餒。像一個不曾到過前線的軍人,不配向即將參戰的士兵鼓吹勇敢。

  他最後一次巡視他的部隊。當看到朱端陽時,他記起自己不該有的一個疏忽。

  「我最後宣佈:任命朱端陽同志為這個班的班長。當然,這只是臨時性的。正式任命將由昆侖騎兵支隊作出。」

  朱端陽興奮得滿臉通紅,像一顆光潔誘人的紅杏。彈指之間,她的命運竟發生了這麼多變化,而且還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她原以為出列是去參加一項什麼活動或是出一趟公差勤務呢!巨大的光榮和責任,像降落傘一樣罩在她頭上,她飄飄忽忽地好像要飛起來。

  我們的女兵班長並沒有陶醉在個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在床上寫封信,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

  第三節

  昆侖支隊的領導,對歷盡劫難的女兵,表現出極度的冷淡。她們有吃的,有喝的,住在衛生科,就是不安排她們工作。女孩子們渾然不覺,以為這是對她們的關懷照顧,每天興致勃勃地打量這個新鮮環境。

  衛生科長袁鎮愁眉不展。作為昆侖山廣大防區的最高衛生長官,他已經夠忙夠亂的了!再加上些女人!他曾在男女混編的醫院裡工作過多年,知道軍隊裡的女人意味著什麼。當然這個問題是不宜說透的。支隊首長也委婉地表示了他們對軍區此舉的異議,從彼此憂心忡忡的神色上,可以說心照不宣。袁鎮更是感到切膚之痛。如果說留下女兵們,對別人還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作為這支娘子軍的黨代表,他可有脫不了的干係。在征得上級默認之後,他起草了一份措辭懇切態度強硬的電文,發往軍區衛生部。內容無非是昆侖部隊歷來無女兵編制,請求首長收回成命,將女兵們調下山。至於衛生員缺編,有男的派上來最好,沒有就算了,衛生科可以堅持戰鬥,但絕不要女兵。

  機要參謀尤天霄將袁鎮的報稿扔在一邊,揶揄地說:「這麼長的電報!如果按民用報收費,只怕你袁科長一個月的薪水都不夠!」

  袁鎮有點尷尬。衛生科長看病醫傷是把好手,起草來往文報並不在行。況且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既要許逆上級的意思,又要儘量做出謙恭的表示,左右逢源,著實不易,只好車軲轆話來回說,十分繁瑣。

  「那你就給看著改改吧。」袁鎮好聲好氣地相求。說實話,衛生科長對頗得領導器重、年青有為的機要參謀,並沒多少好感,總覺得他有一股淩人的盛氣。但此時磨扇一樣壓在心頭的,是這批長頭髮兵的去留,顧不上別的了。

  「那好吧!刪去了的,可不要心疼。這也不是要拿去發表,掙稿費的。」尤天雷漫不經心地拿起筆,唰唰勾畫下去,一路順風。

  袁鎮拿起改好了的報文,不禁傻了眼。他洋洋灑灑起草的底稿,被全部塗掉,通篇不剩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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