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補天石 >  上一頁    下一頁


  墜落中的車廂,是一個空洞的音箱。粗大的防滑鏈與岩石相撞,發出鋼鐵樣鏗然的響聲。凹凸不平的車頂與雪地相觸,像巨大的鼓面旬然作響,呼嘯的山風擦著窗玻璃尖銳的裂口,發出哨子一樣的嘯叫,隨著翻滾變換著韻調,像一隻嗚咽的笛。

  朱端陽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巨大的災難降臨了。來不及思考,也無法採取任何自救或他救的措施。唯一能做到的是,把身體蜷得緊緊的,兩手死死握住能抓到的任何一樣東西,把腦袋縮進肩膀……

  沒有人知道司機採取過什麼措施。司機已經死了,死在方向盤和他的座椅之中,緊抵的方向盤,戳穿了他的胸。但他的腳,緊緊地踩在油門之上,也許他曾為挽救汽車,做過最後殊死的努力。也許,這完全是天意。在無數次翻車事故中,能落個全屍,便是極大的造化了。假如屍身墜入人力所無法企及的深淵,就只有永遠地留在那裡,慢慢風化,成為山的一部分了。

  這一次翻車,應該感謝山勢的極其陡險。唯有昆侖山,才有這種壁立千仞的懸崖。高原轎車從空中翻下,不知翻了幾個跟頭,竟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下面的公路之上。瀕死的司機,不知是無意識的悸動,還是最後的責任感,踩動了油門。這輛已如同墳墓的轎車,猶如一頭被從空中扔下的兔子,四腳著地後,瘋狂地肢著腳向前……直到被堅硬的岩石擋住去路。

  死一般地寂靜。好象全車的人都死了。

  山風撕裂著人們的耳鼓,各處的傷口,在短暫的麻本之後,火燒般地疼痛,像蜂刺一樣蟄醒了活著的人。

  朱端陽困難地從破損的車窗爬出來。門被摜得變了形,打不開了。手又被玻璃碴割破了,但只流了一點血,就停住了。嚴寒,是最好的止血劑。

  冰冷的空氣,迅速地使她清醒了。身上到處血跡斑斑,弄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朱端陽拼命活動自己的四肢,揉搓自己的耳朵鼻子,以證明它們是否還在。還好,都在。而且漸漸感到疼痛,這說明功能正常。

  她這才有機會打量一下四周:冰峰雪嶺一如既往,無動於衷地注視著倖存者們。唯有漂亮的高原轎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大片油漆被磕去,露出內層的鐵銹紅鋼板,車像一隻經過偽裝的紅綠相間的怪物。車前大燈可怕地凹陷進去,燈瓦卻還閃閃發光,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前風擋玻璃被撞得粉碎,這是一種特製的玻璃,雖破碎卻並不掉下碴子,像密集的冰淩聚在一起。中心偏左處,有幾團豔紅的血污,那是司機被方向盤擠壓嘔出的。

  朱端陽感到刻骨銘心的恐懼。她剛從生與死的交界線上走回來。假如翻車中她被甩了出去,假如她被車廂內的重物撞得醒不過來,假如飛濺的玻璃崩進她的眼珠,假如她的胳膊和腿在某一特定角度上像麻杆一樣被折斷……

  那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此時此刻的朱端陽了!

  在廣袤的冰雪世界裡,這個面目清秀、身材瘦小的女孩子,顯得那樣單薄渺小。

  朱端陽想起了媽媽,想起了遙遠而溫暖的家。

  曠野中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它清脆得像玻璃折斷,刺得人一陣陣心痛,這是朱端陽在哭。大聲地毫無顧忌地痛哭,也很有韻致,恍忽聽來,竟很像是放浪的笑。

  倖存的女孩子們,抱成一團哭起來。她們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女兵。周圍山谷發出轟轟的迴響。

  十幾歲女孩子的眼淚,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所有的怯懦畏縮以至恐懼,都能溶解在那鹹而苦的液體中,隨著痛徹肺腑的哭泣,匯進昆侖山永恆的冰雪之中。

  車上的男人們,默默地注視著同他們一起經歷了死亡地獄的女孩子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們是搭車的,多是因故探親超假或是剛出院的戰士。

  女兵們斷續地停止了哭泣,聚光燈一樣,把目光指向她們的班長。

  噢!我還是班長呢!朱端陽悚然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肩上非同小可的責任。

  她們是昆侖山上第一批女兵!

  朱端陽揉揉因哭泣而酸痛的眼睛,臉上被淚水洗過,緊繃繃地難受。她要對她的戰友們說點什麼。突然的變故,她必須行使自己的指揮權——她是這輛車上的建制班班長!

  只是,該說點什麼呢?

  有人傷亡,到處都是血。女孩子們學的是衛生員,戰場救護,四大技術,平日背得呱呱叫,此時卻完全呆若木雞,不知該幹什麼好。倒是幾個老兵見過世面,依次觸摸著幾個不見動換姿勢的人體的口鼻。凡有口氣的,拖出來,進行一點簡單的救護。那始終僵臥不動的,只得讓他們繼續趴在那兒。活人都顧不上了,死難者就只好委屈些了。

  這是朱端陽第一次看到死人。她卻並不怎樣害怕,或者說,最害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她覺得死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剛才還好好的同志,怎麼就能一下子死了?她不相信,拼命搖著一位女伴的頭。女伴大概是受了致命的內傷,臉上很乾淨,甚至體溫還在,只是摸上去稍冷一點。

  她們一個班的女兵,本來是個完整的集體。現在,未到山頂,就永遠地失去了一個……

  應該說,威嚴的昆侖山,這一次是格外的慈悲了。高原轎車在墜落過程中,沒有摔得粹身碎骨,沒有汽油外漏引起大火,真是極大的幸運。車上的乘客,除了在翻滾的過程中,碰傷磕傷,少數幾個人死亡外,大多數只是皮肉受損,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倖存的人們,該終生感謝昆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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