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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戰!

  林白駒把衣袋內所有的零錢掏給女孩。江唯遠買完原子筆後囊中已無零錢,便解嘲地說:「我比不了你——毛巾大王的兒子。」

  林白駒正色道:「我已經不是毛巾大王的兒子了。我父親在敵後做了漢奸,這我都無怨無悔,他走他的,我幹我的。沒想到抗戰勝利了,他用10萬法市化險為夷,又用10萬法幣買了個党國的官兒當上了。老百姓講『無法無天』有了法(市)就有了天。我不當這個有法有天的兒子了。」

  林白駒那雙像深思熟慮的獵豹一樣的眼睛,貯滿憤怒和痛苦。

  「我們到這家小酒館裡聊吧。」江唯遠提議。錢夾裡還有一張大票。為寄錢贍養母親,他平日極儉省。多少年來,只要是與林白駒同行,他從不掏自己腰包,並不是因為小氣。

  今天,他要請林白駒。

  「不。跟我走。」林白駒機警地說。

  深秋的游泳池,真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無水的坡形池底,沐在秋陽中,像是一片海灘。四周的池壁毫無表情地肅立著,衛護池中心的談話者。假若從空中俯瞰,這像古羅馬廢棄的競技場,周圍高聳而中心凹陷,別有一番淒涼寂寞。

  他們漫步在荒蕪的池底。水泥池面裂出難解難分的龜紋,不知在兆示著怎樣的命運。隨著內戰不斷深入,國民黨在各戰場開始節節敗退。如果說步兵對於戰爭的勝負,要在自己的陣地前展開肉搏的時候才見分曉,空軍則在很早的時候,就了如指掌了。他們飛遍整個中國,解放區在不斷擴大,國民黨軍已轉入守勢。

  但空軍內部的統治,十分森嚴。負有特殊使命的政治細胞,嗅覺極靈,動不動就給人扣上赤化的帽子,投入監獄。江唯遠自延安歸來後的滿腹心裡話,憋得長了毛,今天才得以在秋陽下晾曬。

  「告訴你,我到延安去過了!」江唯遠神秘又略帶炫耀地說。

  「咱們到池子中央去。」林白駒拽他走。夏日人聲鼎沸的游泳池,此刻朗無一人,秋風蕭索,然而林白駒還是十分小心。

  現在好了。幾百平方米內他們形影相弔,只要池壁不是回音壁,什麼耳朵也不害怕。

  「那是聖地啊!」林白駒激動得幾乎跳起來。

  江唯遠吃了一驚。林白駒會很感興趣,這他預料到了。但把那兒稱為「聖地」,這可是信徒的語言。

  江唯遠一五一十地述說。他有著鏡面一樣優良的記憶。但他靈機一動,沒有講小白木凳子。他覺出那凳子的傳奇,生怕林白駒知道了會向他要,那樣他就只好給他。索性昧下不說。

  「我想不到毛澤東會那樣樸素清廉。我真不明白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們。」江唯遠百思不得其解,「也許,因為他們是窮人的政黨,窮人反正一無所有,把這世界砸爛了均分,共產共妻,人人一份,他們就有生路了。」

  「不。共產黨是一種信仰,一種科學的產物,你不該這樣揣測。」林白駒正色道。

  「不知從哪裡能得知共產黨的真赤?我對党國,也許是目睹了太多的黑暗,已毫無信心,但很難說共產黨就一定好。我這個人,最怕猜謎。」

  「我想,只要用心去找,就一定找得到答案。」林白駒肯定地說。

  「我們一起找。找到了,互相通個信兒。」江唯遠說。

  「如今白色恐怖這樣嚴重,我想真正的共產黨人一定很慎重,沒有十分把握,不會跟你我這種佩戴飛鷹證章的人交往,不妨先看看他們的書。」

  「你說的有道理。只是不知哪裡能搞到共產黨的『聖經』?」

  「找吧。也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在小攤上,影影綽綽好像見過。」林白駒很肯定地說。

  「快借我看看!」

  「我哪裡敢買!嚴大隊長一日三查,抽屜裡除了委員長的《剿共手冊》,其它的都是非法,你要千萬小心!」林白駒叮囑。

  秋天的湛涼的鳳,將遠處的落葉,悠閒地送到他們腳下。北平深秋,天像一塊無暇的水晶鑲嵌在汙鬱的城市上空,在高遠的天際,有幾個移動的黑點,那是無拘無束的鷹。

  「祝你早日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林白駒伸出手。明日,他們又要各奔東西。

  「又要去炸解放區!一想到槍口之下都是中國人,手指就哆嗦。」江唯遠如願以償,複飛鐵馬,但這使他心靈更痛苦。

  「那你就不要開槍開炮!」林白駒很果決地說。

  「哪裡瞞得過嚴大隊長!他叫人在槍炮口都糊了紙,說是為了避免進灰塵,其實專門是檢查你是否開過火。」江唯遠沮喪地說。

  「那就往江河裡射擊,炸死幾條魚。」林白駒很快想出對策。

  「對!」他們相視一笑,分頭走出。

  江唯遠在街上循環地走,不知該向哪家小販詢問自己想要的東西。事情還沒開始,心就忐忑,嘗到被追捕的滋味。但他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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