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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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麼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滿腹狐疑地推開協理員辦公室的門。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裝得像要過前沿潛伏。儘管穿了這麼多,渾身還在瑟瑟發抖,好像惡性瘧疾病人在發高熱。門響,我進來,都泥塑般毫無動靜,好像靈魂遠遁了這個世界。 這是誰?犯了什麼過錯?明知不該過於好奇,我還是轉過去仔細端詳。 這個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想縮進地縫裡的人,竟是——遊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時間會在一夜之內,如此殘酷地改變一個人的外貌:她的頭髮不知被汗水還是淚水粘結在額角,細密的皺紋像漁網一樣罩在她年輕的臉龐上,顯得那麼做作虛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撫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員女兒那雙高傲聰靈的秀目,像泉眼在一夜之間乾涸,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凹洞,用毫無表情的目光與我對視。 要不是老協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將她搖醒:遊星!你怎麼啦?該不是夜裡做了個噩夢,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協面向我佈置任務,完全無視遊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遊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機要交通員伍光輝坐同一輛吉普車,向國境方向叛逃。幸好蘆花同志及時報告了她失蹤的情況,偵察部隊才將他們俘獲。在事情沒有最後查清之前,先施行單獨拘留。」 天呵!我一時如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遊星有種種不討人喜歡的毛病,但她絕不會幹出這種事,絕不會的!我想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攔住蘆花,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燒,遊星跳了起來:「不是的!我絕沒想到叛國!我沒有——沒有——」她從呆若木雞變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們從吉普車中堵住你們的時候,車頭正向著國境方向。這是什麼意思?」老協咄咄逼人。 是的。遊星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為一個軍人的忠誠?! 遊星蒼白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好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把她的頭按到了地上:「這……我們忘了那是國境方向……」 「好一個『我們』!好一個『忘了』!你們在幹什麼,把國家這麼重要的事情都能忘了?還有一個解釋,就是你們……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凍著?想得還挺周到,穿了一身皮貨……說啊,你們到底是幹了什麼?說!」 如果有一根樹枝在老協面前,他的目光會讓它冒煙。 「我們什麼也沒幹,只是想坐著車看看夜裡的高原……」遊星極力為自己辯解。 「哄誰哩!」老協鄙夷地說,「看高原?成天看還看不夠?孤男寡女夜裡溜出去,還能幹什麼?說……說不清楚,你們就是企圖叛逃!」老協像把一柄刀和一條繩索扔到遊星面前,由她選擇。 游星必須說清楚,否則她無法保持自己做為一個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遊星的臉縮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裡,像一塊萬古不化的寒冰。 我預備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這種嚴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紙筆,把遊星的話記下來,這件事現在轟動了整個部隊!」老協好像背後有眼,及時制止了我的逃跑。 遊星的鼻翼痛苦地顫動著,她面臨可怕的選擇:要麼承認對祖國的背叛,要麼承認自己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遊星繼續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老協也並不催促。好像面臨一桌盛宴的人,並不太計較時間。 我看著桌上一個積滿茶銹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圖案像一座城諜和許多鋒利的牙齒……我仔細地研究那個缸子,看出像未定國界一樣蜿蜒的曲線…… 突然我發現遊星也在盯著那個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開……我突然充滿恐懼地想到,那重重毛皮裹脅之內的可憐的人兒,倘不是遊星而是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內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瑪峰還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氣還在不斷逃逸。遊星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臉,只見雙肩在搐動。 我猜她在哭,卻聽不見絲毫聲響。 終於,她抬起頭來。我和老協看到一張慘白卻十分果決的臉。 「我說。」她說。 「這就好。」老協心滿意足地說。吩咐我:「拿紙筆!快記錄!一個字也別落下!記原話!」 我記下的遊星第一句原話是:「我有一個要求…」 「不許要挾組織!」老協很嚴正地拒絕。 「不答應我就不說。」遊星不退讓。 「那你先說說看。」老協心切,先遲了一步。 「那就是——無論我說了什麼,都不要告訴我的父親!」 「這個……我可以答應你,我不告訴你父親!」老協松了一口氣,在他看來,這算什麼先決條件!但他同時也耍了滑頭,他只保證自己不說。 遊星這麼愛這麼怕她的父親!我原以為她會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親,以求庇護。 「我愛伍光輝,他也愛我。就這些。」遊星突然很快地說。 「詳細點!」老協不依不饒。 游星拒絕談細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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