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
|
五 星期天。 我們緩緩沿著獅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團團輕柔的綢緞,抖著雪青的浪花,翻滾著一個個湍急的漩渦,滔滔遠去,總覺得這河的名字詭譎雄奇——獅泉河——是獅子像泉水一樣跑過來還是泉水像獅子一樣跑過來? 總覺得這河裡的水古老而複雜,全世界的水汽浮升為雲,在宇宙飄啊飄,遇到高原聳入天際的屏障,墜落為雪。它們一層層綿綿地降下來,,在半空中就凝因為冰。它們摞在高原上,像壓縮過的餅乾,沉睡了億萬斯年。終於有一天,融化為水,匯入這條浩瀚的大河,完成了幾萬里幾萬年的一個輪回。每一滴水都幽遠而神秘,從高原出發,走進印度洋。 「咱們除了像個磨道上的驢,走哇走,就不能想點別的事幹嗎?」蘆花發起難來。我們已經走出營區很遠了。 「回吧。打撲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轉過身。 「咦?這是什麼?」遊星眼睛尖,或者說她總在東張西望,企圖發現點新鮮玩藝。 河邊有一具泄了氣的橡皮筏。鬆軟乾癟,如同魚皮。 「哪都沒壞,充上氣就能浮起來。」遊星驚喜地說。 「咱們這兒怎麼會有這東西,又不是海軍?」蘆花也來了興趣。她從小在山裡,沒玩過船。 高原師經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裝備。有一回運來一台巨大的電冰箱。「真是越渴越吃鹽!還嫌我們這兒冷得不徹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個兒可大多了!」老協氣得直哼哼。其實,這是上級機關配給醫療部門低溫保存藥品的,同冰天雪地並不是一回事。但即使這樣,那個冰箱也毫無用處,因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發電機供幾個小時的電。 「甭管哪來的,咱們今天有事幹了!」我興致勃勃。 遊星像拽一具屍體,把橡皮筏拖到汽車營。 「喂!氣泵在哪?請給我們的皮箋子充上氣。要快!」遊星頤指氣使,帶著天然的命令氣味。 一個小戰士乖乖照辦了。其實,用不著遊星這般喝三吆四,換上蘆花款言細語地懇求,或是我公事公辦地商討,事情也一樣能成。最基層的士兵對待女孩子們,又同年輕軍官們的外冷內熱不同,他們毫不掩飾對女兵們的驚訝與愛護,使我們有所向披靡的特權。 有了船還得有槳。路過不知哪單位的焦炭堆,遊星順手牽羊夾了兩把鐵鍬。 現在,萬事俱備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瑣,油光水滑仿佛一隻海豹,映出我們三人變形的影像。 最後一瞬,我遲疑了,不管怎麼說,在場諸位中,我官階最高,要對大家負責任。天已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藍光,夕陽在遠處雪山的缺口處徘徊,浪濤凹陷處汪著粉紅,像漂浮著花瓣。 「船長,快上來!開船啦!」遊星看出了我的猶豫,搶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蘆花也跳上去,扶著鐵鍬槳,咯咯笑個不停。 上就上!獅泉河的水沒有負載過船,我們在河邊生活了這麼久,還不知道河裡是什麼風光! 我雙腳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險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個人的份量,吃水很深,就地旋了一個圈。遊星用鐵鍬一撐,鍬上的煤屑匯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駛離岸邊,」 好愜意呀!遊星和蘆花雙人持槳,奮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頭,像一位真正的船長。 獅泉河絕不像我們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溫良,連風也霎時變得獰厲起來。像皮筏子像一粒黑色的彈頭,順著斜刺的水流疾速進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獅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繩索。遠看它毛茸茸的,仿佛棉紗般鬆軟。近看也依然膨松,好像少女未曾編緊的辮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發覺它有一根鐵的主幹,所有的浪花都盤繞它旋轉,這根鐵索越擰越緊,牽引著所有膽敢進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穀像狹窄山路應接不暇地急轉彎,把橡皮箋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們依然很興奮。劇烈的顛簸給人駕馭駿馬般的成就感,我們像鴨子一樣叫著、笑著,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波浪的喧囂遮蔽了所有聲音,只見彼此大張著嘴巴。 殘陽在雪山缺口處虛晃,半邊河水已聚為幽藍,仿佛變為兩條徑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見底地托舉著我們,洶湧西去。 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們非常輕快,根本不用舉槳費力,皮筏子就箭一樣在水面竄行。 營區已經像遠古的神話,落在身後。遊星試圖將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側較緩的水流,獅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為泡沫。水流與水流之間,有著人所不知的極嚴格的界限,絕非輕易可以跨越。 怎麼辦呢?昏暗中,我們的臉忽上忽下蒼白浮動。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