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上一頁    下一頁


  在洗澡車對面的房間緊密的窗戶後面,我看到許多雙年輕男子的眼睛。他們的眼球很濕很亮,像一種奇怪的含有很多漿液的黑果子。當然他們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動的,他們各自在窗前忙碌,好像有許多必須湊著光亮才能幹的事情。他們把背影對著同伴,他們的脊樑一定是一本正經的。他們青春的面龐被窗榻分割成不規則的圖案,經過雙層玻璃的折射,變得虛茫而模糊,惟有黑色的「果子」被放大了。像吸人魂魄的幽靈。

  「不要臉!流氓!讓他們的眼珠子都瞎了吧!」蘆花像個巫婆似地詛咒。

  「其實,他們又能看到什麼呢?」一向炮仗脾氣的遊星,這回竟出奇地冷靜。

  真的。縱是將小窗完全打開,也只能看到水霧迷滿中一縷縷長髮,至多看到一截脖子,像一張小半寸相片,其餘什麼都枉然。

  「我在家穿游泳衣時,露的可比這多多了!這有什麼大驚小怪!」游星昂首闊步地回到蓮蓬頭下,不以為然地說。不知是對蘆花,還是對那些不可能聽見這話的男人們。

  蘆花蹲在地上,使勁揉搓自己的身體,仿佛要像蠶似地蛻掉一層皮。即使都是女性,她還是頑固地不肯脫去背心短褲,白色的內衣貼在肌膚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適不便當以外,什麼作用都不起。蘆花鬆鬆垮垮地套著它們,心理上安全許多。

  遊星自由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在如雲的泡沫中吹著氣說:「看吧看吧。誰愛看誰看好啦!」

  我又朝窗外望望。剛塗沫乾淨的那方玻璃又罩上稀薄的水網,影影綽綽,並不分明。但那些黑亮的「果子」依然在,仿佛一座豐收的果園。

  高原師沒有女兵,我們是第一批……高原氣候惡劣,家屬法隨軍……高原關山萬里,官兵幾年才能探一次家……

  潔白的泡沫從下水道流出去,婉蜒一條香溪。

  密集的銀絲,纏繞著我們。性急的遊星把水量加大,水柱便像細細的鞭子,抽打著她光潤的胴體。

  游星在水霧中出奇的美。她是屬￿那種臉上一般身段卻極好的女人,這種女人該在熱帶生存。臃腫的軍衣毀壞了這份天賜的福氣。最冷的時候,我們要在棉衣裡套一身絨衣絨褲,棉衣外罩一件老羊皮襖。就是在高原最溫馨的夏天,遊星也不敢脫去棉褲——她有關節炎。

  「喂,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我忍不住讚賞遊星,就算我們同屋,平時也沒有機會這樣細緻地打量對方。水中的遊星,仿佛是另一個陌生的婀娜少女。

  遊星沒有答話,伸過手來,把我的水龍頭擰到極大,霎時,耳邊一片轟鳴。我和遊星仿佛站在巨大瀑布的水簾後面。

  「我問你,你可一定要說實話。實話多難聽我都不怕,可你別騙我。你騙我,我會恨你一輩子!」遊星把黑髮垂下來,我們躲在她的黑髮後面,好像一頂油亮的帳篷。蘆花聽不見。

  「什麼事?這麼嚴重?」我想一定同那個夜晚來訪的男人有關,不由得抖擻精神,「我一定如實說。」

  「你收到過……有人給你寫過……就是那種信嗎?」遊星突然結巴起來。

  嗨!我還以為是她的秘密,沒想到是刺探我的秘密!

  那種信,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師裡三令五申不許談戀愛,老協更是像獵狗一樣靈敏。但總有膽大包天的軍人,利用種種手段,表達愛慕之情。我想每個女孩都收到過那種信,大概以蘆花最多。她是農村出來的那些小幹部理想的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人書法華麗、詞意高深,蘆花摸不著頭腦,還請教過我。但這種事,大家都諱莫如深。讓老協知道了,張揚得到處皆知,一是要處理對方,二是要批評教訓你,好像是你不檢點,才惹來的事。

  像遊星這樣刺刀見紅問的,還真是第一遭。

  但我卻得如實回答。有一種人,你可以不喜歡他,卻不能欺騙他,因為他對你很真誠。

  「有。」我很困難但是很清晰地回答她。就在前兩天,我還收到孔博一封信。他笑嘻嘻地跑來找我,說是從庫房的旮旯裡又掃出我這封信——這在通信科是常有的事,當時太忙亂了。大家不但不埋怨,還有幾分高興,又多了一番親人的撫慰!

  我看看信皮,牛皮紙糊的,我家的地址,只是字跡陌生……

  他像執行正常的公務,放下信就走了。

  真夠難為他的,還假貼了一張用過的郵票。當然郵戳不完全。不過高原上的人缺氧,雙眼昏花,沒有人注意到這處破綻。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該如何給他答覆呢!

  這些我當然不能都告訴遊星了。我一邊恨孔博,咬牙切齒地咒駡他破壞了我的安寧,一邊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優秀而英俊的軍人,他在信中說了我那麼多好話……

  「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人給我寫過那種信,為什麼……為什麼……」遊星仰起臉,閉著眼睛,任憑水簾在她臉龐爬行。好像她渴極了,要喝這種不開的生水。

  我無法回答遊星的問題。我不是那些小夥子,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追求那麼美麗而能幹的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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