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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約


  郁容秋的病危通知,快下班的時候送到工廠醫務室。

  醫務室負責人蘭醫生,把握不准把這悲痛的消息,是立即上報還是等到明早上再說。

  按說該早點報上去。畢竟是辛苦了一生一世的職工,到老了死了,領導要去看看,叫去的安心,活著的心裡也溫暖。但這個時機很難把握,報得早了,死或不死還不一定。醫院裡負責任,常常未雨綢繆,領導興師動眾地去過了,最後病人又全須全尾地複了原。出院後在廠門裡碰上了,兩下裡都不大自然;病人覺得自己沒死,勞駕了那麼多領導,挺對不起人。

  領導嘴上不說什麼,心裡怪醫務室謊報軍情。若是信送晚了,領導三腳兩步趕到,病人已進入彌留狀態,瞳孔散大得連人影也辨不清了,拉著領導的手直叫自己小兒子的名,自然也是醫務室的失職;最好的時機是病人迴光返照的時刻,頭腦清晰,思維敏捷,面色和善,雙目炯炯有神,放射出智慧的光芒。而且格外健談,充滿了對世事的深刻洞見。古人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指的就是這種時刻。

  只是這個火候很難把握,跟戰機似的,稍縱即逝。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死,比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生困難多了,沒有任何公式可以遵循。

  生死不由人。蘭醫生是一位負責的醫務工作者,她決定下班後不回家先上醫院,一來是要當好領導的參謀,二來她很想看看廠裡這位最美麗的女人,如今病成了什麼樣子。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傳染病醫院裡充溢著古墓般的荒涼。裹著棉大衣的老人從幽暗的拐角處發出不許探視的警告。蘭醫生出示了病危通知書,這是最好的通行證,她所向披靡。

  郁容秋住高幹病房。入院時醫院床位極緊張,廠長指示:一定要不借一切代價挽救病人,要血有血,要錢有錢。

  護士小姐敲著病歷說:「只有高幹病房還有空床。高幹們吃的是國宴,衛生條件好,自然很少得傳染病了。只要你們付得出房錢,普通人不是傳染病也能住。」

  陪同郁容秋住院的蘭醫生,想起了廠長的指示,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入院登記表。姓名年齡籍貫這些都好填,唯有是何種幹部級別這一欄犯了難,無論多少房錢廠裡可以不在乎,但任命一個高級幹部的事,蘭醫生想別說是自己,就是叱吒風雲的廠長,也得頓挫一下。

  「你現在是多少級?」她問蜷在一旁的郁容秋。

  「四……四級。」郁容秋的臉上像塗著沒有搽開的增白粉蜜,寒霜一片,眼圈黑得像蓋了兩枚墨色圖章。頭髮像京劇裡的青衣,一縷縷被冷汗粘在額角,慘白的嘴唇嘶嘶吐著氣:「四級。」

  「填四級可不行,這也大高了。文革以前,一個華東局中南局的書記還不夠四級呢!雖說瞎填唄,也得差不多。」小護士瓦片形的白帽子,因為晃動,像蝴蝶花似地顫抖著。

  蘭醫生知道郁容秋的四級是確有其事——她是廠裡的普通四級車工。

  「能住你們這兒的最低級別是多少。」蘭醫生問。因為下垂得過久,蘸水筆尖聚起一滴橢圓形的墨水,根蒂部正在瓶頸般地變細,墨水滴漸漸變成飽滿的鴨梨形,顫顫巍巍地閃動著柏油似的微光。

  「怎麼也得十級以內。」護士小姐毋容置疑他說。

  蘭醫生給郁容秋填了一個九級,相當於「文革」前的廳局地師級。

  這是一間很大的病房,有吊燈、冰櫃、遙控彩電……洋紅色的地毯沖淡了醫院裡慣常的蕭瑟之感,帶來輕微的暖意。甚至氣味都不是令人自慚形穢的消毒水味,而是像桅子花一樣淡淡的幽香,像大賓館豪華的客房。

  鬱空秋側臥在半搖起的特製病床上,床旁的地燈像一支金筆,勾勒出她尖峭的身影。肩胛骨像倒豎的鐵鍁一樣鋒利,頸子像用灰白的鐵絲編織而成,看得見一根根粗細不等的脈絡。唯有裹在藍條紋病號服裡的雙腿,仍舊是筆直的。由於寬大服裝的遮掩,看不出瘦弱,仿佛一段美麗的燁木。

  蘭醫生準備了滿腔的憐憫,她預備看到一個被疾病折磨得瀕死的婦人。勸慰和同情,像瀑布一樣壅塞在她的齒間。

  聽得門響,臥床的女人吃力地轉過身來,蘭醫生驚駭住了。

  郁容秋像年畫一般豔麗,面頰白裡透紅,雙唇晶瑩閃亮。翹起的睫毛像蝴蝶的觸鬚一般輕盈顫動著……

  哪裡有這樣美麗的垂危病人們這尤物般的女人難道會死嗎?蘭醫生立即想到這是郁容秋同醫生做了手腳。這個女人,什麼事情辦不成呢?

  她家住在蘭醫生樓下。也就是說,她的天花板就是蘭醫生家的地板,是近鄰了。但蘭醫生從不跟郁容秋打招呼。一是大家搬到這樓裡不久,並不熟悉。二是這女人的名聲很壞,外號「大篷車」。

  「大篷車」很妖媚,是那種眼睛能拋出絆馬索的女人。蘭醫生上樓的時候,親眼見過她領著陌生的男人在開門。樓道不寬,「大篷車」正從精緻的乞丐包裡往外掏鑰匙,男人臉朝牆壁,身子側向一旁,友好地給蘭醫生讓路,也許是怕蘭醫生筐裡支棱著的芹菜蹭髒了他筆挺的西服。

  蘭醫生回到家,放下芹菜,洗淨手上的泥,去收涼臺上的衣服。她聽到樓下窗簾環在窗簾軌上小心翼翼滾動的聲音,才確信人們關於郁容秋放蕩的傳聞,絕非虛構。

  郁容秋就是這麼個女人,她丈夫似乎知道這一切。蘭醫生也在樓梯口遇到過她丈夫領回陌生的女人。但實在講,那些女人都沒有郁容秋漂亮。逢到這種情況,人們總要問清是誰開的頭,以便多少能排出個道理來。但郁容秋家的這種局面,已經好多年了,沒有人知道誰打的第一槍。因為她男人是外單位的,跟大家沒關係,廠裡的人就把仇恨集中在「大篷車」身上,不讓自己家的孩子同郁容秋的女兒玩,這種防範絕對是有道理的。郁容秋的女兒不過十六七歲,打扮得像個少婦,也常有男孩子來找她了。

  有人敲門。蘭醫生打開一看,幾乎不敢認這位樓下的鄰居,她卸去往日時髦的服裝,穿一套上豆皮色的工作服,蓬頭散髮,簡直像是上門推銷被套的外地災民。但細細觀看,裹在粗糙衣服內的胴體,依舊是光潔而明亮的。

  「跟您借樣東西。」她笑眯眯他說,一改平日的風騷模樣。蘭醫生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個詞:從良。

  「我能有什麼東西值得你來借?」蘭醫生驚訝地問。眼前的這個女人雖不敢說有多少財富,但男人們供給她的日常用品,都是奢華而昂貴的。「

  「借鞋。」郁容秋跺跺小巧玲戲的腳,一雙雪白的半高跟皮鞋,把地板跺得像一面鐵皮鼓,「腳上沒鞋窮半截,您不知道這句古話呀!」

  「咱們倆的腳倒是差不多大。但我絕沒有比你這雙更好的鞋。」蘭醫生斬釘截鐵他說。

  「您有。肯定有。我想了半天,最後判定這東西只有您有。您先別把話說死。我要這東西也不是為了自己,全是為了廠裡。」郁容秋很誠懇他說,生怕蘭醫生一下關了房門,便把白鹿蹄似的腳,橫在門軸處。蘭醫生糊塗了,不知自己朴樸素素的家裡有雙什麼鞋被這女人看上了並且如此耿耿於懷。

  「到底是什麼鞋呢?」連她也好奇了。

  「『軍臭』。我想借您的『軍臭』穿穿。」郁容秋回答。

  「『軍臭』是個什麼東西?」蘭醫生真糊塗了。郁容秋趕緊解釋:「『軍臭』就是解放鞋。」要不是蘭醫生當過兵,還真沒處找這種古老的裝備。

  「大篷車」裝上「軍臭」的輪子,那副尊容,叫人啼笑皆非。

  「你為什麼要這副打扮呢?」蘭醫生雖說對郁容秋平日的張揚不以為然,但看到一個漂亮女人鑽到這樣一套不倫不類的行頭裡面,好像紅玫瑰一下變成了狗尾巴草,還不如當初妖燒著順眼。

  「我當了黃世仁了!」她興奮地在蘭醫生家潔淨的地板磚上走來走去,嶄新的解放鞋底留下一行「人」字形的橡膠花紋。

  三角債是一個巨大漩渦,把龐大的國營企業淹得兩眼翻白。這件事細說起來複雜透頂,簡而言之就是賴帳。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像瞎驢走在一圈沒有盡頭的磨道上。蘭醫生所在廠的廠長是一位幹練的女強人,她最初不願意該人家的帳,結果受害最深。帳面上她有一大筆錢,但保險櫃裡空得能給耗子做窩。眼看連工資都發不出來,廠長組織了浩浩蕩蕩的討債大軍。機關幹部全體出動,廠長財神爺似地供著他們。買來飛機票,帶上土特產,最後廠長再親筆簽上一封言辭懇切精深意濃的信箋,懇求對方把拖欠的錢還了。

  沒想到楊白勞如今比黃世仁橫多了!欠帳不還,成了天經地義的事。各路兵馬落荒歸來,只帶回極少的現錢。全廠幾千人的嘴巴要喂,機器不能停產啊!女廠長心急火燎,恨不能用鋼釺把太陽穴打個洞,讓腦漿涼快涼快,想出一個好辦法。

  人一到沒主意的時候,就想起老祖宗的招數。「貼黃榜!」廠長說,「我就不信,我偌大一個廠子,就沒個討債的人材!咱們的幹部,一個個養尊處優慣了,高貴得不行,哪裡像是討帳的,像新女婿上門,羞羞答答,客客氣氣,還能要得回錢來哇?債主就得像個債主的樣!卑賤者最聰明,我要不拘一格選人材。甭管你是誰,討得回錢來就是好樣的!」

  黃榜貼出來了。底下的工人覺得這是個出頭露臉的好機會,不必一天八小時站在機車旁邊苦熬苦掙。當幹部,出差給補助,還能山南海北地逛逛。就算是討不回來錢,諒也不能怎麼著,大不了還回來當工人唄!真有膽大妄為的撕了黃榜。女廠長的榜同舊時代的不同,不是揭走了就算完?而是隨揭隨貼,能人多多益善嘛!

  過了幾天,新貼出的黃榜就沒人揭了。聽說對每個敢揭榜的人,廠長都在百忙之中親自面試。沒有人能過得了這一關,廠長一揮手,你該回哪兒回哪兒,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有人問女廠長是如何面試的,這些落第之人都守口如瓶。

  一時間,誰能加入討債幫,成了一件大榮耀的事。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大篷車」郁容秋走到佈告欄前,把黃榜扯了下來,團在手裡,卻又並不馬上離開,用塗著寇丹的指甲,細細地剔殘留的黃紙屑。相當一段時間內路過大門口的人、都看見她站在那裡摳紙屑,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她又犯了作風問題被人抓住,罰在那裡打掃衛生呢!

  郁容秋從來沒有這麼近地觀察過女廠長,她覺得自己在靠近一塊冰,有一股端莊的威嚴,從這個女人身上逼射而出。

  這是廠裡的外賓接待室,最豪華的房子,女廠長把它當作了考場。郁容秋從來沒有進過這間屋子,滿屋的金屬光澤晃得她睜不開眼睛。雖是自己的廠子,卻有到了外地的感覺。主要是因為空調使屋裡像秋天一樣涼爽。還有廠長沒有穿慣常的工作服,而是一套質地高檔的西裝。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女廠長正是刻意營造出這種氣氛。店大欺客,你要是連我都不能說服,還想赤手空拳討回錢來嗎?

  兩個女人互相注視著。一個是這個廠的最高領導,一個是最普通的女工。

  女廠長打量著郁容秋。她有許多工人,她不可能都記住他們。這個女人很漂亮。女廠長不喜歡漂亮的女人,她最優秀的女工程師和女車間主任,都不漂亮。她自己也不漂亮。漂亮幾乎是女人事業上的大敵。但廠長很快糾正了自己的思維狀態,這次要不拘一格選人材。價值觀念要整個顛倒過來,因為索債這件事本身就是顛倒了的乾坤,平日裡選拔幹部要重學歷,這回廠長完全不計較這點,而且私下裡認為學歷越低越好。學校在教授人們知識的同時,也教授人們矜持與自尊,而這兩條,恰是于索債極不相宜的。還有平日裡要注重表現,這回廠長豁出去了,無論是誰,無論用何種辦法,只要把錢討回來就是英雄好漢。

  女廠長討論過郁容秋的處分問題,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女廠長記住了這個名字,但她不認識這個人。她儘量使自己公正平和他說:「現在,假設我為某大廠的廠長,而你是我們廠派出的清欠人員。金額為一百萬。開始吧。」女廠長雙手抱著時,縮在巨大的皮圈椅內,好像一隻肥碩而警黨的老貓。

  郁容秋面對這個威風凜凜的女人,感覺自己像灰塵般的委瑣。美貌、機智、令男人神魂顛倒的手段,這些賴以支撐自己全部自尊的基石,都在頃刻間搖搖欲墜。她從前只在很遠的地方看到過廠長,覺得她盛氣淩人,不可一世。一大群男人簇擁著她,她頤指氣使地吩咐他們,每一句話都是聖旨,在這樣近的位置上觀察廠長,她覺得廠長實在是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斑白的頭髮,沉重的腦袋,皺紋像一把精緻的摺扇,鋪滿臉龐……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像一股輕柔的夜風溜了進來,一位瀟灑的小夥子夾著卷宗走到廠長面前,畢恭畢敬地放下,殷勤地打開到某一頁……

  郁容秋看慣了男人們的討好的嘴臉,她不佩服男人,她覺得自己能征服他們。她佩服女人,尤其佩服不用她這種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她呆呆地望著廠長,這是在她有限的生活圈子裡,活得最高貴的女人。

  郁容秋的椅子與女廠長的皮圈椅等高,若論身材,郁容秋還更挺拔些,這樣她雙眼的位置與廠長是在同一水平,嚴格追究起來,郁容秋的眼珠還要比廠長的眼珠位置高上幾毫米。

  但郁容秋額頭低垂,眼瞼半旗似地降著。眼光透過密集的睫毛,仿佛夕陽穿過筆直的白樺樹林。眼波飄帶似地蕩過單人床一般寬大的寫字臺,從青瓷筆筒的邊緣濺落下來,繞過包繞著廠長的那團威嚴空氣,像只小蜜蜂盯在廠長胸前第二顆鈕扣上面。那是一粒像紀念章一樣沉重而古老的銅鈕扣。

  「這個扣子不好,要是我,會選一種黑色有大理石花紋的扣子。」

  郁容秋很奇怪,這個屋子難道還有第三個女人嗎?她能看到自己大腦屏幕上閃現的字嗎?要不怎麼把自己心裡想的話給說了出來?她可真夠膽大的了!竟敢批評廠長!廠長是誰?廠長是郁容秋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最至高無上的女人。也許有許多女總統女總理比廠長更榮耀更輝煌,但郁容秋沒見到她們。電視裡見過的那不算。郁容秋在電視裡還見過龍捲風和火山爆發呢,同她毫無關係。郁容秋知道全廠的人都崇拜廠長,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的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如今是這樣一家重工業工廠的掌門入。做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多麼氣派呀!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藏在何處?她就不怕女廠長惱羞成怒嗎?

  女廠長挺滿意這個開頭。她面試招聘催款員,完全是即席發揮。她被三角債攪得五內俱焚,急等著誰能把錢收回來。她是全廠幾千人的當家人,像無米下鍋的小媳婦,等著用這錢去還帳、買原料,給大夥開工資,買過節發的肉雞和活鯉魚。

  很多人見了咄咄逼人的女廠長就囁嚅不語,女廠長揮手就把他們趕出了這間華麗的辦公室。這個樣子還想索帳嗎?催款員要先有寧種從氣勢上壓倒對方的勇氣,而絕不能被對方所屈服。

  這個女人居然從指責她的衣服開始,這挺好。從來沒有人指責過廠長的穿著,這套西服還是她出國考察時定做的。

  郁容秋靜等了半天,沒聽到那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再說第二句話,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下意識中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她看一個女人,首先是挑剔她的衣服。作為擁有出眾姿色的女人,她對別人的長相很寬容。長相是父母給的,就像出身一樣,但衣服可是隨自己選擇。她挑剔過全廠所有女人的眼飾,覺得她們都不會穿衣服,她因此充滿了自信,覺得自己很有眼光。但她沒敢挑剔過廠長,廠長不是平常意義上的女人。沒想到,面試竟這樣開始了。

  「窮啊!廠裡沒錢。發不出工資。扣子是隨便買的,你說的那種扣子很貴。」廠長隨隨便便他說。

  「那種扣子並不貴:……」郁容秋只說了半句,就噤了聲。女廠長已經開始扮演一個賴帳的角色了。

  「我臨到進貴廠大門之前,先跟廠裡的工人聊了聊,知道您廠子裡雖說困難,可並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地步。您看,我這兒有您廠工人的工資條,計算機打的,正經不少呢!不瞞您說,我們廠可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發工資那天,沒給大夥兒發錢,發了一個紙條,說沒錢請大家勒緊皮帶堅持幾天,等借回錢就發,先發工人,後發幹部。大夥兒一看,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最苦的是那些退休工人,腿腳不利落,頂風冒雨地跑到廠裡來領錢,年歲大了兒女們嫌棄,全靠這兩個錢給自己撐腰呢!我說的就是上個月的事,天氣預報不知您還記得不,我們那兒下大雪,發不下錢,老頭兒老太太這個罵喲,說廠裡矇騙他們,肯定是把工資存銀行裡賺利息了,又哭又鬧。不怕您笑話,我家還真等著您廠裡還了帳,我廠裡拿這錢發了工資,我拿這工資去買糧呢!我對孩子說,上回你過生日,你舅給你的那十塊零花錢還在不?孩子說在,我沒亂花,我說你真是媽的好孩子,這錢先借媽用吧。媽說話算話,一定還。只要廠裡有了錢,媽就還你的,媽不會賴你的帳。大天白日的,媽哪能是那種人呢?」

  郁容秋慢條斯理地娓娓道來,一副良家婦女的忠厚相,話語中卻機鋒四伏。

  好!哀兵必勝:女廠長不禁暗暗誇讚。不過她也更為焦慮,這女人談到廠內的情況,不是事實,起碼目前還沒有到這種地步,但只要局勢繼續惡化下去,誰又能保證那種舉債食粥的情形一定不會出現?

  「今天你就是說出大天來,我也沒錢。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女廠長惡狠狠他說。要她說出這些話來不容易,她是端莊而矜持的知識女性,縱是被逼急了,也不會這樣發洩,但從那些灰溜溜回來的催款員嘴裡,她聽熟了這句潑皮語言。

  郁容秋可不怵這個。女廠長咬牙切齒吐出來的話,在她聽來那麼親切那麼熟稔。她從小就是被這種語言醃出來的,明知廠長是在模仿別人,也頓覺親熱。

  「我要您的命有什麼用呢?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真要賴著不還,咱就去打官司。您這個廠宣佈破產,到時候來戴大蓋帽的查封您的廠子和固定資產,拍賣產品,以資抵債。人死帳不爛,這筆錢說到哪,您也是要還的!您這廠長當得挺滋潤,為了這九牛一毛的事,何必咱們公堂上見!再說,我這回來,是立了軍令狀的。您的命金貴,我的命可是不值錢,您要是真敢賴帳不還,我就敢寫了帖子到處散,然後一根草繩吊死在你工廠大門框上!」

  「別……別……」不論是作為現實中的還是假設中的廠長,女廠長都急忙擺動雙手。

  郁容秋輕快地笑了,廠長平日的威嚴都被這個動作抹去了,原來是個不禁嚇唬的女人!

  看來,她沒有跟潑人吵過架!

  女廠長畢竟是廠長,她迅速調整了思路,正襟危坐說:「我縱是有還錢之心,也沒有還錢之力。真是沒錢。人人欠我,我欠人人。要不然我把欠我廠錢的廠家名單抄給你,你能要回多少,全帶回去抵帳。這下總行了吧?」這又是一把討債員們無法對付的殺手銅,女廠長轉贈給郁容秋。

  「您甭跟我說這個,我是一家不煩二主。是您欠我的錢,不是別人欠我的錢。我跟旁人說不著。冤有頭,債有主,講的就是這個理。您可以廣開門路,清倉挖掘,俗話說船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幫,快沉了還有三百大釘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不然,我給您出個主意,前兩年不是各廠都買了許多國庫券嗎?您就把它折給我們算了。反正您留也留不住,還誰不是一還呢,給了我,我們全廠念您的好,我個人更是感激不盡,利率該多少算多少,保證不讓您吃了虧,你要是同意,咱們這就去取國庫券吧!郁容秋說著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

  她雖平日裡常同各色人等對壘,像今天這樣滴小不漏地叫板,也著實費了精神。幸好臨來之前多少看了會子報紙,說起來才有板有限。

  「國庫券沒有了。你來晚了、昨天有人在你前頭要帳,已經給搜刮走了。」女廠長已開始佩服這個卑微的女工機敏的思維和伶俐的唇舌,但她還要逼她一下。外出索債,什麼情況都可能遇到。

  「一點都沒剩?不能吧,犄角旮旯裡總還能再找出點。」郁容秋也覺得自己這話根底不足,可她沒想出應對之詞,只好借反問以爭取一點考慮時間。

  「我堂堂一廠之長,怎麼能騙你呢?女廠長扮演的廠長果然慍怒了。

  「我哪敢懷疑您呢!」郁容秋已經思謀出了對策,反正事情已無理可講,拿出女人鬥法的手段就是了,「那廠長就請您多原諒了。打今天起,我每日到您這辦公室外候著拿錢。錢一天不到手,我是一天不會走的!」說完,臉上配合語氣布出嚴霜一般的神色。

  「這麼著吧:你大老遠地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們廠現有一萬台照相機,就抵給你們吧!」並不是女廠長突發奇想、真有一個廠要拿這筆貨色抵債,她一時還沒想好怎麼處置。

  「一萬台照相機?郁容秋喃喃重複,望著廠長陰晴莫測的臉色,她真不知該如何對答。

  她突然想自己來遭這份洋罪幹什麼?廠裡有錢發工資,自然有她一份。若是都開不出錢來,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也輪不到她一個婦道人頭上呢!況且有那麼多男人同她好,他們絕不會看著她挨餓受窮的!餓死誰,也餓不死老娘!

  她想站起身來揚長而去,走出這間洋溢著冷氣令入汗毛孔閉鎖的陌生房間,回到她的車床前。她輕車熟路,手藝不錯,車出來的活計像她的衣服一樣清潔合體。

  可她不能這麼就走了,得給女廠長一個面子。女人都愛面子,她之所以想當討債員,不就是想給自己掙一份面子嗎!她把廠長這個問題回答了就走。

  怎麼答呢?去他的討債員吧!郁容秋顧不得這些了,她只從一個持家的女人來琢磨這件事:「一萬台照相機,合我們廠每人分四台?我們要那麼多這玩藝兒子什麼使呢?能熬能煮還是能穿能蓋?況且您保修嗎,零配件全嗎?您不能這麼打發我!再退一萬步講,就是我不跟您為難,我一個小小的辦事員哪裡就拍得了這麼大的板!您看這樣好不好,您把照相機就地拍賣了,便宜點會有人買的,再把現錢給我。我呢,也同時給廠子裡發報請示,能有現錢實在是最好不過。萬一賣不出錢來,廠裡再定要不要相機的事……」

  女廠長被折服了,不卑不亢,不溫不火,真是滴水不漏、鐵嘴鋼牙啊!她站起身,兩手撐著桌沿,用對一百個人講話的聲調說:「郁容秋同志,從現在起,我正式聘任你為我廠清欠業務員!」說著伸出手來。

  郁容秋吃驚地半張著嘴,任濕潤的牙齒在清冷的空氣中漸漸乾燥……許久才伸出手去,仿佛試摸爐子燙不燙,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手指送進廠長的掌心。

  廠長很高大,她的手卻是纖巧而綿軟的。她吃驚這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手指卻像手錶發條一樣堅韌而有彈性。她用力搖了搖。

  郁容秋受寵若驚,她討好地問:「您扮的這個廠長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或是女的,這有什麼關係呢?是廠長,這一點就足夠了。」女廠長不悅他說,她經常碰到這種性別上的歧視,對於來自男人的,她多少已習以為常,對於來自同性的,她更敏感而憤怒。

  「當然很重要!」郁容秋對堂堂一廠之長對這個問題的忽視感到吃驚,她願意為廠長彌補缺陷:「假如對方是女的,話談到這裡,就沒有什麼指望了,我只有等您的指示,是空手而歸還是押回一萬台照相機。假如是個男的,當然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女廠長已約略猜到了,她眉毛下面的筋肉聚在了一起。但她畢竟是廠長,眉毛本身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整個面容靜如止水。廠長受過的高等教育和她良好的家教,使她不願意以惡意去揣測別人,儘管那謎底已昭然若揭。於是就顯出一種惡毒,彼此心領神會不行,她非要當事人把自己的心思明白無誤地昭示在太陽底下。

  郁容秋臉上有了悲壯的神氣:「現在不是都時興用兵法嗎?三十六計裡,可有美人計這一說。我既然敢揭了您的黃榜,就做了這個準備。為了廠子,為了大夥兒的利益,我也豁出去了。只是我有一個要求,倘若我把錢討回來了……」

  女廠長被這種卑賤和高尚混在一起的坦白打動了,她截斷郁容秋的話:「我將給你以重獎,你還可以按比例提取數目可觀的錢

  「不!廠長!我不是指的這個」郁容秋覺得自己也夠膽大的,竟敢打斷廠長的話,可她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要說出這句話嗎?!「廠長,我只是想與您有個約定……」

  女廠長靜靜地注視著面前這個女人,她的要求和她的坦率,都令女廠長深深不解。女廠長懂幾國外語,有高超的管理經驗,可她不懂這個與她生理構造相同的女人。不懂就不懂吧、這個紛雜的世界上有多少令我們眩惑的事件!只要能維持工廠的正常運轉,其它的又算得了什麼!

  「好!我答應你!」女廠長鄭重他說。

  「我天南海北地走,一定能為您買到那種有黑色大理石花紋的扣子。」郁容秋說這句話的時候,像一個調皮的少女。

  女廠長正換下西服換上工作服,要到車間裡去巡視。

  「就是上門討債,也不必跟災民似的呀!」蘭醫生對借到了「軍臭」的郁容秋說。

  「穿成這樣才好要錢呢!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一鑽到這套衣服裡頭,自個兒都開始可憐自個兒了。遞個小話,裝個傻耍個賴的,都覺得那麼自然。現在我可懂了,為什麼演員一穿上服裝就進入角色,道理是一樣的。幹什麼吆喝什麼唄!」郁容秋興致勃勃。像蘭醫生這種地位的女人,在廠裡平日要屬第一世界,根本不屑理睬郁容秋,今天這麼友好,自然是因為郁容秋位置不一樣了。

  「人憑衣服馬憑鞍。有些大廠門禁森嚴,你這副打扮,恐怕連大門也進不去。」蘭醫生依舊憂心仲仲。當醫生的本來不關心生產,可三角債空前地普及了大家的憂患意識。

  「您等著!」郁容秋穿著「軍臭」,「噔噔」跑下樓,像士兵緊急集合時一般迅捷。

  數分鐘後,郁容秋回來了。渾身珠光寶氣,像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沒容得蘭醫生看分明,騰騰又跑下樓。這一次裝扮成一位端莊清秀的女幹部……蘭醫生一時間眼花鐐亂,她家成了服裝模特兒演出的舞臺,樓下郁容秋家則是後臺化妝間。

  因為頻繁的穿穿脫脫,郁容秋白緞子似的皮膚,沁出淡藍色的網紋,蘭醫生給她披上一件軍大衣,對這種討債方式她無以評說,但人可不要凍感冒了。

  郁容秋很感動。從來沒有哪個女人這樣關心過她,「這件軍大衣也借給我好嗎?我第一站是去東北。」

  蘭醫生點點頭。

  從此她很難在樓道裡再碰見郁容秋了。那女人來去匆匆,好像一股裹著巴黎香水的旋風。郁容秋轉戰南北,幾乎每戰告捷。為廠裡索回了大量欠資。從此,她出去清債,都是坐飛機。何時回北京、一個電報或是電話打回來,就有小臥車到機場去接,嚴然成了一個功臣,郁容秋偶爾出現在廠裡的時候,總是穿著最豪華最時髦的服裝,連蘭醫生都覺得供給她軍用品,簡直是受騙上當。大家背後議論,這個女人,過去是「大篷車」,現在成了「國際列車」了。發獎金的時候,有的人作鬼臉說,這是「大篷車」賣X 掙回來的錢。大家哄堂大笑,然後該拿錢買什麼就高高興興地去買。罵歸罵,表面上對郁容秋客氣多了。頭頭臉臉的科長們,見了郁容秋也都點點頭示意,畢竟她是廠長親自發掘出來的能人,又給廠裡索回可觀的資金。經濟滑輪抹了潤滑油,別的都是小節了。

  郁容秋從未有過這樣的神采飛揚,走路的時候腰杆筆直,好像行進在碩大的魔夢思床墊上,每一步都充滿彈性。

  蘭醫生以敏銳的職業眼光,覺察到郁容秋的蒼老和消瘦。儘管施了很重的脂粉,仍舊像破舊門窗上的新漆,無法遮蓋蟲蛀剝脫的斑駁。

  「最近怎麼樣?」蘭醫生間女鄰居,她覺得她的氣色越來越不佳了

  「帳收得很有成效。郁容秋憂鬱地回答。她現在對所有以前傷害過她的人都趾高氣揚,對一般人也愛搭不理,但對蘭醫生,始終十分尊重。

  「帳催完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蘭醫生說。

  「我不喜歡帳催完了,也不想好好休息。現在這樣多好!」郁容秋說。

  真是一個怪女人!原來她的憂鬱,不是因為身體不佳,而是擔心帳快清完了。蘭醫生本不想再說話,但醫生的直覺告訴她,面前這個盛裝的女人,患了病入膏盲的重症。

  「要是覺得哪兒不舒服,早點看看。人不能太疲勞。當醫生的,喜歡有點小病就大叫大嚷的病人,那樣不耽誤病情。」蘭醫生諄諄告誡。

  「我就是頭痛、噁心……全身沒有力氣。」郁容秋倚著樓梯欄杆說,全然不顧麵粉似的塵土沾髒她華美的衣服。

  「還有什麼?當病人的沒有什麼不可以對醫生說。」看到郁容秋欲言又止,蘭醫生循循善誘,「要是在這裡說不方便,就到我家去吧!蘭醫生以為她要說出什麼怪症狀來了。

  「其實,我根本就沒病!」郁容秋猛地把身子澈離欄杆,把披肩髮抖得像大風中的床單。

  這女人,諱疾忌醫,根本值不得可憐!蘭醫生在心裡冷笑,疾病是最科學的一個妖怪。

  果然,郁容秋在外地索債現場突然暈倒,那邊怕出人命官司;立即給她買了機票連同欠款,專人護送她回來。蘭醫生奉旨到機場上去接郁容秋,把她直送醫院。她幾乎不認識這個風流的女人了,不但因為郁容秋容顏枯槁,更因為她的打扮:破爛不堪的衣服,腳下穿著「軍臭」……

  郁容秋被診斷為晚期肝硬化。

  看到蘭醫生這麼晚來看她,郁容秋說:「蘭醫生,您來了。」打著招呼,眼睛卻還癡癡地往外張望,好像蘭醫生把什麼人掩藏在門外。

  「就我一個,先來看看你。怎麼樣,好些了吧?」蘭醫生看出郁容秋病勢危篤,嘴上還是說著寬慰的話。

  湊近了看,才發現紅妝之下,郁容秋的膚色已十分黯淡,幽冷的死亡氣息,像一種最持久的香精,蓋過一切化妝品的氣味,從這個鬼魅般的女人身上散發出來。

  「病人是不應該化妝的。你描了眉,撲了粉,打了唇紅,醫生就不知你病得怎麼樣了。」蘭醫生溫和他說。對一個就要永遠離去的女人,什麼事不可以原諒呢!

  「醫生知道不知道,其實已經沒有用了。我自己知道就是了。」郁容秋平靜他說。

  蘭醫生想起她曾矢口否認自己有病,就說:「要是早點醫,會好得更快些。」

  「我沒有病。」郁容秋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她全身已充滿病態,唯有牙,還是美麗而潔淨的。

  病到死已臨頭,還這樣固執!蘭醫生就是再想寬容她,也有幾分溫怒。

  「真的,這不是病,都是酒害的。我這幾年跑外,您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想一擔擔挑起來,能澆幾畝好地了!我的肝就是叫這些酒給醃壞了。世上不是有醉棗嗎?我的肝是醉肝。趕明火化我的時候,八寶山的煙筒裡冒出的氣都得是酒味……」郁容秋調整了一下枕頭的高度,使自己側臥得更舒適,用手輕輕捶擊著自己的右肋:「我覺得我挺對不起我的肝,它跟了我這麼多年,我原來都不知道肝在哪兒。想起來不知道肝在哪兒的日子,已經那麼遙遠了,所有不知道肝在哪兒的人,但願你們永遠別知道,我不能喝酒,有人說會喝酒的女人血管裡有一種酶,能把喝下去的酒變成水,這邊進那邊走,喝多少也不醉。我不知道那種酶是個什麼東西,可我知道我沒有,我只要喝酒,就覺得那些藏著火苗的水,把我的胃燒得一塊一塊脫皮,就像尿鹼漚了的牆灰,大片往下掉。我鼻孔裡喘出的氣,只要劃一根火柴,就能呼呼冒煙,好像我是沼氣爐子似的。酒順著腸子進了肝,我能感到它們像四腳蛇似地在我肚子裡爬。我買過豬肝,軟軟的,像是一頂紅絲絨的帽子。我知道我的肝硬得像一塊生銹的鋼板,肝中間的每一個小孔都浸滿了酒精,像凍豆腐的蜂窩裡都結滿了冰一樣。我想,我死了以後,誰要是有興趣敲敲我的肝,一定像用高跟鞋敲木魚一樣,又脆又響……」

  蘭醫生椎骨發涼。她不怕死人。也見過瀕死之人的侃侃而談。當一個人要永遠告別的時候,他所有的聰明才智,都會像蠟燭臨熄滅前的最後一跳,爆發出淒豔的火花。但這個女人太清醒、太冷靜了!她不知該怎樣同她講話,居高臨下的勸慰或是設身處地的憐憫,都顯得那樣蒼白。她嚎懦著:「既然不喜歡喝酒,就不要喝嘛……」

  「誰說我不喜歡酒?誰說的?」郁容秋塗著黑色眼影的眼簾,像海鷗翅膀一樣忽閃著,顯出肝臟病人特有的暴躁,仿佛要把那個說她不喜歡酒的造謠生事者從黑暗中揪出來。片刻之後,她又開心地笑了:「我可喜歡酒了。要是沒有酒,天知道我的活兒可怎麼幹!男人們喜歡酒,他們是酒做的骨肉。我跟他們對著喝,酒場上的男人都不願輸在一個女人手裡,可他們沒有我這種決一死戰的氣概。他們醉了,我不醉。或者說我連說的醉話也是向他們要帳,酒可是個好東西,它能叫人的嘴巴特別快,根本不聽大腦指揮。您是研究醫學的,您可以查查是不是酒能在神經上鑽成洞,讓人的思維亂竄?我口袋裡有台錄音機,我把他們酒桌上說的話都錄下來,等他們酒醒了放給他們聽。他們比聽世界名曲還專心致志。聽完了,什麼也不說,立馬就地還錢然後就趕我走……」

  蘭醫生真沒想到自個兒每月發的獎金,竟散發著腥烈的酒氣,像一簍子醉蟹。她搓著手說:「嗨……真沒想到……」

  幾乎沒有人來看郁容秋。她的丈夫不知和什麼女人尋歡去了,女兒也早已有自己的幸福。廠裡的有關業務部門來看過郁容秋,進了門,屁股連椅子也不沾,籽像病毒會透過厚厚的衣褲,像蚊子似地叮進他們肉裡。郁容秋每天都用僅存的氣力,把自己化妝得很美麗,端莊地等待著……今天總算來了一個人,她怎麼能控制自己談話的欲望呢!

  「當然也有不近煙酒、花崗岩一塊的。這樣更好辦了。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他家去。

  他當然躲著不見。這正中我意,我對他夫人說,你丈夫欠了我的錢,從此後天天來,什麼時候還了什麼時候算。這一招,簡直靈驗極了。當天晚上他們家裡就不會安寧。我不知道枕頭風在別的事情上有多大效力,這樁事上可是馬到成功。其實,外地小市的土廠長,我哪能看到眼裡去,不過是嚇他們一跳看著好玩就是了,誰跟他們當真……「郁容秋咯咯笑起來,聲音可是無法化妝的,乾癟粗散,像是從啄木鳥鑿空的樹洞裡發出來的。

  戴著瓦片帽的護士小姐走進來,她不去譴責呷呷怪笑的郁容秋,反倒向蘭醫生豎起了手指:請安靜!蘭醫生明白,這種對危重病人的遷就,也是死亡確已逼近的徵兆。她順勢說:「你好好休養,我改天再來看你。」心裡說,趕快要向廠長報告,郁容秋的日子不多了。

  郁容秋戀戀不捨地欠了欠身,算是送行。突然她說:「等一等,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吃力地從床頭櫃裡拽出一雙鞋。

  是「軍臭。」刷得很潔淨,像一條背面是綠色、腹部是黑色的幹魚。「醫院裡找不到鞋刷,我是用手指頭捅著刷的。可能不乾淨,請多包涵。」

  蘭醫生接過鞋,黑色膠底的花紋已經基本磨平了,可見這女人在外地時是經常穿著它的,「我留著也沒用,你以後穿吧。」蘭醫生又往回送。

  郁容秋鱗峋的手腕攔住她:「我大概沒有機會再穿這鞋了。」

  「別說這話!你能好!能好!」蘭醫生誠心誠意他說。

  「病在誰身上,誰自己知道。」郁容秋淒然一笑。也許是覺得氣氛太傷感了,她轉了話題:「其實,就是我的病真好了,這活兒我也幹不長了。」

  「為什麼呢?這活兒全廠再沒有比你幹得更好的了。」蘭醫生談的是真心話。無論對郁容秋懷有多少成見的人,也得承認這是一個事實。

  「是啊!從前罵我是破鞋的人,現在乖乖地沖我笑。以前有不少男人跟我好過,可他們當著人從不理我,好像我身上刷了一層永遠不幹的油漆,誰沾上就像斑馬似的,走到哪都會被人辨認出來。為了他們的這份怯懦,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加倍懲罰他們。他們不溫不惱,我都搞不清誰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時候,看著昨天還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變得冠冕堂皇當著眾人講大道理,大家還挺服氣他,我就想,我征服了這個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的人。蘭醫生,您別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偏巧又生得心比夭高。我想做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可我沒有這個機會:沒想到清理三角債給了我一個揚眉吐氣的好機遇。我從來沒有這麼舒心過,從來沒有這麼被人尊重過。別說喝的是酒,就說喝的是毒藥,我也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認識的人那兒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認識的人堆裡,我心裡甭提有多快潔。這回不是靠哪個男人抬舉,這是我白個兒掙口來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這麼亂,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我就可以一輩子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清欠,病了住進這帶空調鋪地毯的高幹病房……還是九級……九級啊!我們家祖祖輩輩連見都沒見過這種州官府官級的幹部……」郁容秋的聲音低落下去,好像是夢吃般地模糊起來。蘭醫生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這種情況,時而神采飛揚,時而萎頓如泥,情緒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躡手躡腳地退到門口,打算通知護士前來照看,然後自己趕快離開,後事還需要張羅呢。

  「蘭醫生,托您給我帶個話。」郁容秋突然扶著床沿睜開眼,聲音清朗得如同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行。行。帶給誰?」蘭醫生忙不迭地答應,心想這一定是同她相好的一個男人。蘭醫生是標準的賢妻良母,但聽了郁容秋這一番披肝瀝膽的剖白,她決定哪怕是違背常理,也一定把這可憐女人的口信帶到。

  「帶給廠長。」郁容秋說。

  「哪個廠的廠長?」蘭醫生掏出隨身帶的紙筆,預備記。這女人四處周遊,定然認識很多廠長。

  「就是咱們廠的廠長啊!」郁容秋反倒對蘭醫生的一本正經驚訝起來。

  「什麼話,你說吧。」蘭醫生松了一口氣,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女廠長彙報郁容秋的病況。

  「我同廠長有個約定。」郁容秋神秘他說。

  「什麼約定?」

  「您回去同廠長說,我跟她有個約定,她就一定記起來了……」郁容秋又像雪人似地萎頓下去,充滿不願被人打攏,的疲倦。她的頭枕在蓬鬆的鴨絨枕墊上,只壓出一個極淺的坑,好像頭是一隻空水罐。罐子將最後一滴水都倒了出來,就異乎尋常地安靜下去,等著歲月的風沙將它掩埋。

  「你放心,我一定帶到。好好休息,會好起來的。」蘭醫生說。

  「您說,我真的會好起來嗎?」不知從哪來的力量,郁容秋突然用兩手環住蘭醫生的手腕,蘭醫生有一種被銬住的感覺。

  都病成這種樣子了,怎麼還存這種不合實際的幻想!剛才不是挺明白的嗎,怎麼眨眼間又糊塗了,不過,蘭醫生什麼都見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退出來,然後毫不躊躇地撒謊:「一定能好!」

  「郁容秋真的沒有康復的希望了?」女廠長問。在自己家裡,廠長卸去了西服和工作服,只穿一件華麗的精紡羊毛衫,像一位尊貴的夫人。

  「是的,不但沒有康復的希望,而且依我多年醫務工作的經驗,她的時間也只有這幾天了。」蘭醫生拘謹他說。她雖然常給廠長看病,但這一刻是彙報工作,廠長不是病人。

  「你是說她一定要死了?」廠長逼問。

  「是這樣。」當醫生的並不避諱死這個字眼,也許是剛從郁容秋那兒回來,談到一個目前還活著的女人的死期,畢竟令人不安。

  「如果她會活下去,我以後會看她。她給廠子裡立下了汗馬功勞,她在廠子經濟形勢最惡劣的困境之中,給了我們以莫大的幫助。假如沒有郁容秋的努力,我們不會這麼快地從困境之中走出,我們會永遠記住她的功績的……」女廠長豎著茶杯蓋兒,輕輕撥動茶面上浮動的梗葉,緩緩地像念一段訃告。

  蘭醫生預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

  「現在,她要死了,我看,我就不必去了,叫有關部門安排一個後事即可。我很忙,我有許多事。全廠幾千工人,我不可能每一個離世的時候,都在他身邊守著……」女廠長很響亮地把茶杯蓋兒扣上了。

  「可是,郁容秋不是一般的工人啊……」蘭醫生說。

  「是啊,她不是一般的工人。她不如一般的工人,她受過處分,名聲很壞……」女廠長平視著蘭醫生,她不明白這個平日很聰慧的知識分子怎麼這樣不開竅!

  「可是郁容秋她說與您有個約定!」

  「郁容秋說的?她告訴你了?她至死都不忘這件事嗎?」女廠長顯然緊張起來,她焦躁地站起身,在地毯上走出很急遽的步伐。

  蘭醫生沒想到廠長的反應如此強烈。那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與女人的約定呢?

  「廠長,我只是想與您有個約定。不是錢。我的丈夫對我不好。我的女兒沒有錢已經這樣輕浮,有了錢,更不知會怎樣,我不要錢。我只是希望,假如我能出色地完成規定的清欠指標,我想讓您給我鞠一個躬……您是不是覺得我太狂妄了?不,您是我最敬佩的女性。您不仰仗任何男人,憑著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立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尊重您。我一輩子也做不到像您那樣,可我渴望也光榮一次,也像模像樣地立在人前頭一次。廠長,別笑話我這個想法冒昧,我願意一千次一萬次地給您鞠躬,只求倘若我是個合格的催款員,您能代表全廠,給我鞠一個躬……」在那間充滿冷氣的房間裡,郁容秋臉龐上淌過透明的汗液,仿佛粉臉上覆蓋了一片水色的香葉。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先決條件。儘管突兀,女廠長還是感到愜意。「我的腰彎一彎就那麼值錢嗎?」她戲謔她說。

  「我說過了不是為了錢。」漂亮女人低下頭,口氣卻毫不退讓。

  「好;我答應你!」女廠長鄭重他說。鞠個躬算什麼呢?這在國際上是普通的禮儀。你可以故作清高的不談錢,但一廠之長必須談錢,錢已經像廠長自身的血脈一樣寶貴。況且,這個女人能否搞到錢來,還是一個不明底細的神話。女廠長巴不得能早點給這個女人鞠躬,那證明嚴冬即將過去,春天就要到了。為了工廠,

  「實在講,像郁容秋這種人的崛起,是由於不正常的經濟形勢造成的,就好比饑不擇食一樣。現在,作為一個歷史階段,它已。經從我們面前翻過去了。她就要死了,我卻還活著,還要給幾千人當家。好比一個家裡的爺爺,給一個不孝子孫鞠躬,你說我以後還能否有權威?」

  蘭醫生不語。

  「所以,請對郁容秋講,並非我一廠之長食言而肥,實是在官身不由人。假如她為了這個廠子,已經付出了重大的代價,那麼,請求她再作最後一次犧牲,她想借我這一躬以提高自己做人的價值,我卻不能鞠這一躬,要保持作為廠長的價值。作為一個女人,我失信於她,她可以在九泉之下怨恨我。作為一個廠長,我別無選擇。」

  夜,靜寂得如同一張無邊的桑葉,無數不知名的聲音,蠶似地噬著它,留下大大小小膝隴的空洞。

  蘭醫生的思緒像秋千一樣徘徊在兩個女人之間,她覺得環境太能左右人的意志了,在充滿華貴和死亡氣息的幹部病房裡,她義無反顧地同情郁容秋,在女廠長家被焦的腳步磨擦的女人的步伐踩出戰壕樣的痕跡,她想:「女人能夠幹的事業,除了從醫之外,實在是很有限的……」

  「蘭醫生……您給我帶話……帶到了嗎?」郁容秋終於沒有氣力化妝了,像一片剪紙,平展展地架在白色的被子下。各色搶救膠管,像一把怪異的傘,籠罩著她。

  「帶到了……帶到了……」蘭醫生忙不迭他說。

  「那她……怎麼還……還不來啊?」郁容秋像一個等媽媽回家、的小女孩子,怯怯地問。

  「她忙。她可忙了。咱們都不知道她有多忙,她可是真忙啊……」蘭醫生語無倫次但非常堅決他說。

  郁容秋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像擰去蓋子的墨永瓶,她已經付出了全部心血,再加上脊柱傾斜一下角度,算得了什麼犧牲!

  今天的廠長望著那天的廠長,覺得她很愚蠢。她沒有想到啟用這樣的女人,在全廠掀起軒然大波,人們普遍認為廠長已經山窮水盡,窮途末路。女廠長堅決頂往了這一點,就像洪峰到來的時刻要不斷加高堤壩,她苦口婆心地開導大家:不論人怎樣,錢總是乾淨的。廠裡的種種傳聞她都知道,她不止一次慶倖自己是女人。假如是男廠長,重用這樣的女人,會被人們舌頭編織而成的繩索,活活勒死。她以自己卓越女企業家的人格,在為一個下賤的女人做名譽上的擔保。這種犧牲和這種代價,只有在其位的人才能體驗到。

  「郁容秋沒有說她同您約了什麼。只是說讓我帶話給您、說您一定記得的。」蘭醫生小心翼翼他說;

  「是的,我記得。」女廠長決定對女醫生敞開心扉。一個工廠就像一座海島,廠長像個孤獨的漁夫。

  「她要我向她鞠個躬。」女廠長已經平靜下來。

  好個獨出心裁的女人!蘭醫生在吃驚的同時,也佩服郁容秋的匪夷所思。

  「我不鞠!」廠長斬釘截鐵地宣佈。「作為女人,我很可憐很同情這個女工,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她的命運,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這個躬,作為生者對即將逝世的人的安慰,我還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為我是廠長!

  廠長向這樣一個卑賤的女人屈膝,會成為廠內經久不息的新聞。在可以預見的不久的將來,它甚至會演繹成駭人聽聞的傳說。「

  蘭醫生點點頭。廠長絕非多慮,工廠的休息室像遠古時先民們居住的洞穴,可以誕生最神奇的想像。漾著幽藍的光。

  「蘭醫生,您知道我這一輩子什麼事幹得最漂亮嗎?」

  「不……不知道。」蘭醫生誇張地搖頭。只要郁容秋不談廠長,什麼話題她都樂於奉陪。

  「就是討帳了。」

  蘭醫生點點頭。這一次,沒有誇張。

  郁容秋又閉起眼睛。蘭醫生以為她就此疲倦地昏睡,覺得很好,沒想到她又像打開一本沉重的字典一樣,翻開眼皮,剛才是在積蓄力量。

  「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誰想賴帳了。廠長覺著我沒用了,她放不下面子。她想賴了同我的約定。對不對?蘭醫生,您甭騙我,我什麼都知道。廠長賴了我這筆債,我就要死了,我沒地兒去討了……蘭醫生,您跟我說實話,我說得不錯吧?」郁容秋的雙眼,像生滿了苔蘚的荒原,在一片慘白的背景下,暗淡而執著。

  「不本!絕對不是這樣!你想到哪裡去了!廠長說她一有空兒第一件事就是到醫院裡來看你,她說你給廠裡立了大功。你不能這麼不相信人!你要是這樣,連我都信不著,我這就走!」蘭醫生佯裝發怒。一般人都不敢對病人發火,但蘭醫生敢。只有這樣,病人才能相信謊言,而謊言是對病人的最高仁慈。

  郁容秋果然慌了。「我信。我信,蘭醫生,別生我的氣。我縱是信不過廠長,也不能信不過您。只是我這一輩子,被人騙的次數太多了,我也騙過人……我知道您不會騙我,廠長也不會的,不過是我一天自個呆著沒事,瞎想得大多了……」郁容秋沒有閉上眼簾,蘭醫生卻看不到她的眼神。這其中隔著水幕,像汽車大燈厚而瓷的玻璃罩,把郁容秋的瞳仁放大得如同古井……

  蘭醫生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鐘,否則對自己對別人都是煎熬。剛想溜走,聽到郁容秋對著空洞的天花板說:「我等著您……」

  蘭醫生在其後的幾天內,堅決不去醫院,她怕自己抵不住那充滿死亡智慧的詰問,反倒更添人痛苦。但她終於忍不住了,跑到醫院,她想郁容秋是個聰明的女人,隔了這麼長的空白,她該不會再追問什麼了。

  蘭醫生猜得真對,郁容秋真的不再追問那件事了。

  「這是你們的高幹女病人最後一直握在手裡的東西。」戴瓦片帽的護士小姐平攤開手。

  三枚像圍棋子一樣潤澤的扣子,有著黑色大理石樣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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