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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蘚綠西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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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售貨員,賣衣服的。在一家大商場。 新到一批男式西服。據說為了適應顧客的求異心理,每件的顏色樣式都是獨特的。做工精細,價錢也與之匹配。於是便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我卻並不輕鬆,要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明知道他不想買或想買也買不起,也得從架子上把衣服妥妥貼貼地遞過去,由著他在四周都是鏡子的廊柱旁,立正稍息左右轉體,刹那間紳士起來。直看得酣暢淋漓了,再假裝突然發現或是大了或是小了或是有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小毛病,冒充風雅地說一句:「麻煩您了,請收起來。」我就得「買與不買一個樣」,不動聲色地把帶著體濕的西服,掛回原來的地方。 這工作使人乏昧。我愛賣處理品,那時候你高貴得象只熊貓。人們圍著你氣喘吁吁,各種年齡各種方言的語氣驚人統一,央告你趕快賣給他們一件。高檔西服則不同,來瀏覽的人都自覺有身份,你理應象僕人似地侍候他們。 正是下班時間,街面上象暴雨來臨似的沸騰,我的櫃檯前卻很冷清。人們買昂貴商品都願意起大早,好象西服也要帶著露水才新鮮。 售貨員太寂寞的時候,希望有人來打擾他。一如退了休的老工人渴望抱孫子。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手輕微挽著,走過來。男人略有禿頂,穿著很整潔的中山服,左上小兜的兜蓋卻別在了兜裡,剩一粒晶藍的扣子突兀地鼓起,象一隻孤懸的眼睛。對這種男人的年齡,我一般要從外觀印象裡刨下幾歲,好象耙得過松的土地,要扣掉暄土,才能看到真正的根系。女人青發飄飄,身段姣好,臉上化著極素雅的淡妝。她並不能算是很漂亮,但有一種高貴的氣質,象光環一樣籠罩著她。人們看到她的現在,就推斷她年青時一定更為出眾。其實中年才是她容貌最端莊的時候。一種熟透了的職業婦女的氣息,從她色澤剪裁都非常合適的衣著裡沖盈而出。我把她的實際年齡向上放大了幾歲。兩個折扣打下來,我斷定他們倆是夫妻,年齡相仿。 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本事,也不是作家或算命瞎子的專利。跟人打交道,推斷他們的關係,無非是熟能生巧,就象我一下子能說出他倆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一樣。 「這裡也不一定有。」男人疲倦地說,「我要趕回去開一個會了。」 「這裡沒有,我們就再去一家商場。就一家,好嗎?」女人很有耐性地懇求。 男人不為所動,剛要反駁,女人「哇——」地叫了起來:「總算找到了!就在這裡!快,快把那件西服拿過來!」 這女人是南方人。只有很南的兩廣人,才用這種突如其來的「哇——」來表示極大的驚異和感歎。 「要哪件?」我冷靜地追問。 「要那件苔蘚綠西服。」女人用手一指,果斷得如同一截教鞭。 我統轄的大軍五花八門,因此也就適應了顧客們杜撰出的稀奇古怪的指示代詞。比如這一排濃淡各異的綠西服,人們一般稱為深綠和淺綠。獨特些的稱呼橄欖綠、蘋果綠。一次有位顧客叫我給他拿那件豆蟲綠的,我脖子後面一陣刺癢,幾乎要對他說不必買西服,到那邊櫃檯買一件大襟棉襖吧。如此精確形象地把這種難以言傳的黃綠相揉的顏色稱為苔蘚綠的,她是頭一位。 我把苔蘚綠西服遞到他倆中間。女人伸手接了,抖開。男人張開兩隻手,大鳥似的,等女人來給他穿。 這個顏色的西服極少有人買。它黯淡無光,毫無特色。但我承認這女人還是很有審美眼光的。這件不出色的衣服穿在這個不出色的男人身上,使他立刻出色起來。這種效果並不常見。 「這就是你要找的那種顏色?這有什麼好的!」男人平靜的面孔,難得地露出驚異。 女人正圍著男人轉著圈地看,好象他是一株剛開花的植物。聽了這活,直起身:「你說過,只要是我喜歡的,你就喜歡。」 「多少年前的老話了。你怎麼還記得!」男人有些不耐煩。 「可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主要是我看。」女人堅持。 「在家當然是你看嘍。可我在外頭,上面要看,下面要看,方方面面都要看。這顏色不好。」男人很堅決,沒有絲毫餘地。 「那你喜歡什麼顏色?」女人退步了。 「藏藍。」男人簡捷地象吐出一個口令。 我的眼睛已經瞄好了適合男人身材的藏藍色西服。這樣一旦拿起來,可以迅速成交。 「那你就穿上這件苔蘚綠西服,看著它……」女人熱切地說。 不但那男人覺得女人囉嗦,我也覺得她毫無道理。 「我要開會去了。」男人甩下女人,徑直走了。 女人執拗地沉默了一會,也走了。 第二天,該我調班。也就是說,不上昨天那個班次了。我們的班次很複雜,有多種組合方式。所以你若是在某個售貨員手裡買的貨想要退調,在以後的同一時間去找他,是一定找不到的。有個同事病了,我代上他的班——就是昨天我上的那個班次。 一切都同昨天一樣,窗外的沸騰與窗內的冷清。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過來。 「這裡賣的西服質量很好。」女人說。 「我已經有好幾套西服了。不缺的。」男人說。 「但我要給你買。我送你,你不要麼?」女人說。 「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男人溫存地耳語。 他們旁若無人,好象我不是一個操著同他們一樣語言的人。其實他們是對的,他們買西服我賣西服,在下一件西服購買之前,他們再不可能遇到我。縱是到了購買的時間,他們也不一定非要到我們店而我也未必還在賣西服。 他們的目光象雷達似地在貨架上睃巡,我知道尚未到決定的最後時刻,還可以偷片刻清閒。 那女人說了一句活,使我對她刮目相看。 她說:「晤——還好。還在。請把那件苔蘚綠西服拿給我。」 苔蘚綠!我克制住自己的驚訝,在把西服遞給她的同時,仔細打量她。 是的。正是昨天晚上那個時刻的那個女人。她畫了很厚的妝,這使她遠看顯得年輕近看顯得蒼老。 我又仔細去觀察那男人。從開始的對話裡,我已知道這男人不是那男人,觀察的結果還是使我大吃一驚。這男人無論年齡、裝束、甚至面貌,都同昨天那個男人相似。只是他沒有禿頂,生著恰到好處的頭髮。我甚至懷疑是否昨天那個男人配了個假髮套。 我把西服遞給女人,女人把西服遞給男人。。 「好麼?」男人穿上問,並不著鏡子,只看女人。 「好極了。」女人的臉通過白粉,顯出紅潤。 「你既然這麼喜歡這顏色,那麼我去買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溫柔地說。 「我們一人一件,當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說。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鐵銹紅的。」 「這麼說,你不喜歡苔蘚綠?」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歡。不過我更喜歡鐵銹紅。我們應該說真話,對吧?」 「是的……說真話……」女人喃喃地重複著,吃力地將苔蘚綠西服推還與我。 「走吧。」女人小聲地但很清晰地說。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還見?」男人殷切地問。 「我們還是不見好。這是真話。」女人說罷,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視著女人的背影消失,許久之後,男人也走了。 他們走後,我把剛掛好的苔蘚綠西服摘下來,象海關驗照似的審視一番。這綠色確實古怪,唯有以苔蘚稱之才唯妙唯肖,看著看著,苔蘚綠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歡的桃粉色。這當然是活見鬼,我知道這是對某種顏色注視過久產生的錯覺,就象人們站在陽光下看紅紙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會顯出如蚱蜢般的翠綠色。 我撥開目光,過了一會忍不住去瞧,桃紅色的西裝顏色暗淡了些,卻依舊奪目。我強制自己許久不去看它。後來才一切正常,苔蘚綠又安安靜靜地掛在那裡了。 以後我每日上班,都有意無意地掃它一眼。只一眼,並不多看,我怕再出現那種蹊蹺的錯誤。它象一個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圍的夥伴如何變換,它總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兒,任憑灰塵將它落成瓦簷色。我不知那文靜的女人還領著其它的男人來過沒有,但苔蘚綠西服一直無人問津。 「你們這兒的苔蘚綠西服,沒有了嗎?」 終於有一天,我聽到一聲含義複雜的呼喚。我立即斷定是她。面前的女人顯得十分蒼老了,滿頭灰發象一段混紡的派力斯衣料。她領著一個小夥子,匆匆趕到櫃檯。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轉身的瞬間,巧妙地拂去灰塵,使苔蘚恢復雨後般的滋潤。 「啊!我們終於沒白跑!」女人欣慰地感歎,男孩倒顯得無動於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後左右翻看著西服,象魔術師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後很珍重地給孩子披上。 「喜歡嗎?」女人緊張地問。 「很喜歡。」男孩子邊思索邊回答。 我聽見那女人長長籲了一口氣,連我也感到快慰。她終於等到了知音。她這次換了個年青的男孩,這很正確。對某種顏色的喜愛,是深藏在眼球裡的秘密,別人是沒有力量改變的。 「我們要了。」女人掏出華麗的錢包,開始付錢。 「媽媽,我自己來。」小夥子堅持要自己付錢,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齒亮閃閃。 我把衣服包好。 「這種桔黃色的西服,很少見。」小夥子說。 「孩子,你管這顏色叫什麼?」女人象被沸水燙了,猛然把預備拿包裝袋的手縮了回去。 「桔黃呀。不是嗎?」小夥子驚訝極了。 「它怎麼能叫桔黃,它是苔蘚綠呀!你沒聽見我叫它苔蘚綠嘛!」女人駭怪地說。 「苔蘚綠就苔蘚綠好了。多麼拗口的一個名字,它還不是它嗎,叫什麼不一樣。」小夥子比他的媽媽更顯得莫名其妙。 「不。苔蘚綠不是桔黃,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時間太長了?」女人還存著最後的希望。 「媽媽,辨認顏色是最簡單的事。一秒鐘就足夠了。」男孩無容置疑地說。 「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錯了。」女人帶著無可挽回的悲哀與堅定說。 退款拆包,苔蘚綠又回到它原來的位置。 以後,每逢我再看到苔蘚綠西服,便感到它附著一團神秘,雖然它其實連一分鐘也不曾離開過我的櫃檯。我每天將它的灰塵撣得乾乾淨淨,希望它能早早賣出去。 終於有一天,我走進櫃檯時,感覺到了某種異樣。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長虹裡,少了苔蘚綠。 「苔蘚綠哪裡去了?」我急著問交班人。 「什麼苔蘚綠?還蔥心綠韭菜綠呢!」交班嘻哈地開著玩笑。我想起,苔蘚綠是一個專用名詞。 「就是那件原來掛在這裡的,」我指指苔蘚綠遺留下的空隙「說黃不黃說綠不綠……」 「你說的是它呀!它可是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麼?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說得清這份關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裡去了?」 「貨架上的一件衣服,沒有了,必然是被人買走了。」交班極有把握地說。 「是不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人?」我追問。 「一天賣那麼多衣服,誰能記得過來!」他說。 他說得對。我問得過分了。不管怎麼說,我祝願那個文靜的女人幸福,雖說她有點古怪。 可惜,我錯了。 一個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場巨大的茶色玻璃將明媚的光線,過濾成傍晚的氣氛。一位老女人,成為我的第一名顧客。 「請給我拿那件苔蘚綠西服。」 她又來了。她的白髮更多更密,已經顯出冬天般的荒涼。 「對不起,我們這裡沒有這種顏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們不相識,售貨員通常對清早的第一位顧客態度都很友好。 「請您仔細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無法準確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們都不喜歡它,我的用詞也許不大準確,它不叫苔蘚綠,也能叫桔黃或其它的名稱。麻煩您了,請費心。」她怔怔地看著我,其實是透過我在看貨架上的衣服。 「這種苔蘚綠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買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驚喜的火花。 「真的。」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是一個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問。 「是一個男人。您知道,我們這裡是專為男人們賣西服的。」 「不。我今天來,如果苔蘚綠西服還在的話,我也要把它買回去。」老女人鄭重地告訴我。 「誰穿?」我冒昧地問。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這女人著實把我搞糊塗了。我知道,隨著苔蘚綠西服的消失,她也不會再出現了。 「能告訴我您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種顏色嗎?」我問。預備著被拒絕。沒想到她很願意同我交談:「因為我是這種染料的設計師。所有的人都說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塊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兒子……我的父親已經過世,不然我也會讓他來看這塊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們都不喜歡。我常常來這裡,在遠處觀看,沒有一個人挑選過這件西服……」她垂下那顆白髮斑斑的頭。 「其實,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歡它那暗淡的綠色,但是你只要注視著它,幾分鐘以後,它就會變成你所喜愛的顏色。它耗費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覺得脊背一陣發涼。原來那美麗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繚亂,而是一項驚人的成果! 「可惜,他們都不肯注視著它,連幾分鐘的寬容也沒有……」她苦笑著,片刻後又轉成真正的微笑:「現在好了,終於有人喜歡它了。」 我想告訴她,我曾經看到過苔蘚綠西服變幻顏色,但我終於什麼也沒說。我畢竟不是出於喜愛,而只是由於偶然。我現在很羡慕那件買去了苔蘚綠西服的男人。他是一個幸運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便注視著她很慢很慢象沉沒一般從樓梯口消失了。 許久以後,一次清倉查庫,我在報廢物資堆裡,看到了那件苔蘚綠西服。 「怎麼在這裡?」我覺得頭痛欲裂,伴隨著恐懼。 「它為什麼不能在這裡?老鼠在上面咬了一個洞,我就把它從貨架上取下來了。」經理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視著苔蘚綠西服。 它並沒有變色。不知是染料失效,還是我心目中最喜歡的顏色已經就是苔蘚綠了。 也許,苔蘚綠根本就不會變顏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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