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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錢主任笑笑,歎息一聲,說:「老黃,你也有二十年的政治經驗了,正面的有,反面的也有。有人願意主動承認錯誤,這又有什麼不好?」黃老師用右手的掌背拍著左手的掌心,說:「我是說怎麼處理這八十塊錢!」錢主任把不能肯定筆跡的那一張匯款單放到黃主任的面前,關照說:「把錢取出來,還給龐鳳華。」黃老師問:「另外的三張呢?」錢主任把另外的三張鎖進了抽屜,說:「先放在這兒。」黃老師說:「六十塊呢,不是小數字,不能浪費嘍哇。」錢主任說:「怎麼會浪費呢。不會浪費的。怎麼會浪費呢。」黃老師有點摸不著頭緒,小心地說:「究竟怎麼辦呢?」錢主任說:「你呀,小黃,怎麼說你好呢。有些事,宜粗不宜細。把問題放在那兒,撂在那兒,比處理了更好。就這麼說了。哈,不要再提它了。都過去了。哈。」

  被偷的錢寄回來了,全校的同學都知道,寄回來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我沒偷,不是我偷的」,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麼?沒有了。放鬆之後必然就是觀望。同學們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是誰偷了。但是結果令人失望,他們等待了四五天,學校的佈告欄上一直沒有張貼「處分通告」,看起來真的是「內部處理」了。玉秧心存感激,內心的喜悅可以用「劫後餘生」來形容。但是感激歸感激,輕鬆歸輕鬆,說到底還是冤。冤哪。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麼?不過玉秧退一步想,不招又能怎麼樣呢?人家派出所的人已經查出指紋了。龐鳳華的箱子玉秧有沒有摸過,玉秧一點底都沒有。想不起來了。從常理上說,同在一個宿舍裡頭,真的很難免。萬一指紋碰巧就是玉秧的,公佈了,玉秧的活路就死了。這個賭玉秧打不起,賭注太大了。玉秧想,還是這樣好,反正也沒人知道。別人怎麼猜就讓別人猜去吧。逃過了一劫,總是好的。怎麼說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呢。無論如何,玉秧睡了一個踏實覺,真的踏實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可是,怎麼到現在都沒有人找玉秧談話的呢?這是不是就叫做「內部處理」呢?肯定是了。看起來領導還是講信用的。玉秧信得過。領導這樣寬大,自己就不要再疑神疑鬼的了,要不然,對得起誰呢。

  3-8.校衛隊成立

  鑒於師範學校的「新情況、新形勢」,師範學校的校衛隊在元旦的前夕終於成立了。學校裡撥了專款,買了軍用黃大衣,一個人一件。同時配備的還有一條軍用皮帶。當然了,校衛隊的成立大會上錢主任說了,這些財產都是集體的,每一個同學都要好好愛護,畢業的時候還要交到集體的手上。話雖然這麼說,校衛隊的同學對軍用大衣和軍用皮帶顯然並不愛護。為了威風,顯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他們整天都要把大衣扛在肩膀上,把皮帶束在腰裡頭。這是可以理解的。再說了,能進校衛隊,對每一個同學來說也實在是一份榮譽。它至少表明,這些同學都是班級裡頭的積極分子。是通過無記名投票,民主選舉,再經過組織上的嚴格挑選,審查,這才正式產生了。一個班才一個,男女生都有。成立大會上錢主任專門和校衛隊的同學講了話,錢主任強調,校衛隊的任務就是要保衛好學校,就是要保護人民財產的安全。錢主任站起來,大聲問:「同學們有沒有這個決心?!」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有!」回答很整齊。男同學的聲音渾厚有力,而女同學的,反而更清脆,更悠揚,更響亮。在禮堂的懸樑上盤旋的時間特別長。這陣繞梁的聲音裡頭就有龐鳳華。

  說起來也真是怪了,自從丟了錢,龐鳳華的人氣直升,一下子都成了師範學校裡的風雲人物了。就好像她不只是丟了錢,而是拾金不昧、見義勇為了似的。當然,龐鳳華並沒有驕傲,比以往更為謙虛,完全是一副品學兼優的樣子。這只能說明龐鳳華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玉秧想,丟錢這樣的好事怎麼就攤不上自己的呢?說起來還是沒那個命。八二(3)班民主選舉校衛隊員的時候,龐鳳華的得票一路飆升,居然排在了第二。連玉秧都投了她的票。細想起來一點道理都沒有,可當時就是這麼做了,人這個東西真是太奇怪了。按理說,龐鳳華得票第二,依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還是不該進校衛隊的。但是,班主任「集中」了一下,龐鳳華最後進去了。班主任說,得票最多的體育委員「班裡的工作還需要他」,這一來只能是龐鳳華。龐鳳華不僅穿上了黃軍裝,腰裡頭還束上了長皮帶。人也漂亮了,像一個女軍人,像一個女警察。英姿颯爽的,還威風凜凜了。

  當選了校衛隊員之後,班主任特地把龐鳳華喊到了自己的宿舍裡頭,和龐鳳華談了一次心。班主任說,希望龐鳳華在「各個方面」更積極,成為真正的積極分子,起到一個表率和榜樣的作用。班主任讓龐鳳華「坐下來」,龐鳳華卻不肯。只是站在老師的辦公桌前,手指頭不停地在玻璃台板上撫摸。十塊錢至今還壓在玻璃的下面,斜著,靠在老師的課程表旁邊。一次都沒有動過。龐鳳華的手指頭在玻璃上來來回回的,臉上一直在笑。其實每一次撫摸的都是那張紙幣。老師後來站起來,在宿舍裡轉了一圈,把門關上了。再次坐下來的時候班主任卻毫無緣由地緊張了。而龐鳳華的臉上也失去了笑意,手指頭在台板上有些機械,心不在焉,眼睛總是向上翻。班主任不說話,只是沉默。

  靜了相當大的工夫,龐鳳華突然說:「你在大學裡談過戀愛的吧。」龐鳳華沒有說「老師」,直接說「你」,又是這樣的話題,在班主任的耳朵裡無異於一聲驚雷。班主任說:「胡鬧,怎麼可以問這樣的問題!」這樣靜了一會兒,班主任突然說:「誰會看上我呀。」龐鳳華說:「老師瞎說。」後來龐鳳華又補了一句:「老師你就是瞎說。」眼睛再也不肯對視了。龐鳳華側過臉,眼睛卻還是盯著玻璃台板底下的錢,說:「怎麼還不收起來,你錢多啊?」班主任笑笑,說:「班裡的一位同學遇到了困難,可是這位同學不肯接受。」龐鳳華無聲地笑,說:「誰呀?這麼不知好歹。」順手把台板掀起來,抽出錢,捏在了手上,轉身就走。龐鳳華的舉動實在太出乎班主任的意料了。班主任坐在原處,望著門,門在晃動。班主任的眼睛一下子失神了,禁不住浮想聯翩。

  第二天的上午班主任老師走上了八二(3)班的講臺,龐鳳華的位子卻空在那裡。過了兩三分鐘,龐鳳華來了,可以說姍、姍、來、遲。龐鳳華穿著草綠色的軍大衣,脖子上卻圍上了一條圍巾,鮮紅鮮紅的,一看就是新買的,很跳,扎眼得很。龐鳳華喊了一聲「報告」,班主任說:「請進。」很上規矩。龐鳳華進了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這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很日常,沒有半點異乎尋常的地方。可是年輕的班主任從鮮紅鮮紅的圍巾上似乎得到了特別的鼓舞,一下子看清了紅圍巾和十塊錢之間的邏輯關係,眼睛亮了,勁頭足了。他大聲說:「為什麼說,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請把課本翻到第七十三頁。」班主任的聲音特別洪亮,在牆上跳。只有他自己意識到了,只有龐鳳華注意到了。和別人沒有一點關係。眾目睽睽的,卻又秘而不宣。真是太奇妙,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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