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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3-5.利用機會整頓作風

  龐鳳華的飯菜票和現金一分都沒有少。因為有3000米的賽事,龐鳳華匆匆忙忙的,順手把錢物都帶在身上了,掖在了內衣的小口袋裡頭。龐鳳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留神,上了跑道又跑得太猛,後來全忘了。那些錢物還是龐鳳華第二天洗衣服的時候自己掏出來的,帶著龐鳳華的體溫,甚至還帶著龐鳳華的心跳。不過事情已經鬧開了,都驚動了派出所了,龐鳳華哪裡敢說。蹲在盥洗間裡,又哭了。臉上淒苦得很,別人都勸不動。越勸龐鳳華哭得越傷心。後來連勸的人都一起哭了。這個不能怪人家鳳華,這樣倒黴的事,換了誰誰不難過。

  龐鳳華在當天的晚上找到了年輕的班主任,班主任住的是集體宿舍,這會兒同宿舍的其他人都打康樂球去了,只留下了班主任一個,正趴在桌子上批改作業。龐鳳華進來了。兩隻手緊緊地扶著門框。班主任扭過身子,示意龐鳳華坐。辦公桌的旁邊是老師的單人床,龐鳳華只能坐到老師的床上去了。龐鳳華一臉的悽惶,坐得很慢,尤其是快要落座的時候,她扭著她的腰肢,用她的屁股緩緩找到了床沿,這才坐下了。年輕的班主任發現龐鳳華「坐」得實在是漂亮,腰肢裡頭有了很獨特的韻致。別看龐鳳華的臉蛋長得不怎麼樣,屁股上的那一把倒還真的是風姿綽約。這一點給了年輕的班主任相當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對龐鳳華產生了同情了。

  班主任咽了一口,關切地說:「發現新的線索了沒有?」龐鳳華望著她的班主任,無聲地搖頭,很憔悴,帶上了幾分的苦楚。班主任歎了一口氣,想,錢被人偷了,一定是生活上遇到困難了。班主任取出錢包,拿出十塊錢,遞到龐鳳華的跟前,說:「你先應付幾天吧。」這樣的舉動在龐鳳華的那一頭分外地感人了,龐鳳華望著老師手裡的錢,眼裡的眼神定住了,一點一點閃出了淚光。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老師的臉上,最後,和年輕的班主任對視了,定定的,汪開了一層淚,厚厚地罩在眼眶裡頭。龐鳳華說:「老師。」說不下去,又哭了。龐鳳華這一次沒有坐著哭,而是趴下了,伏在了班主任的枕頭上,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

  班主任坐到龐鳳華的身邊,很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龐鳳華的後背。龐鳳華的後背很猛烈地扭動了幾下,意思很明確了,「不要你管」。但是做班主任的怎麼能不管呢。又拍了幾下。班主任的巴掌一直拍到龐風華的心坎裡,格外地催人淚下了。這一次龐鳳華沒有扭,哭得卻加倍的揪心,全身都在哽咽。班主任都很心疼了。這樣持續了兩三分鐘,龐鳳華妥當了,悄悄站起身來,無聲地接過班主任手裡的錢,坐到了班主任的椅子上。她把錢壓在了老師的玻璃台板底下。順手拿起班主任的手絹,擦過眼淚,回過頭來看著她的老師。龐鳳華望著她的老師,突然又笑了,迅速地把嘴抿上,還把笑容藏到了手背的後頭。龐鳳華扭頭就走,一點過渡都沒有。她在走出門口的時候,猛地回過腦袋,發現她的老師還坐在床沿上,對著桌面上的手絹兩眼茫茫。

  案子懸在那兒。依照龐鳳華的口述,公安員並沒有得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一來派出所的同志也也很難辦了。星期一的下午,八二(3)的同學們發現,一直停在行政樓前的警車已經開走了。人家有更重要的任務,不可能為了十幾塊錢的事情無端端地耗警力。可是,錢主任說了,「案子一定要破」,這一來校方的任務自然很重了。保衛科和學生處的老師們工作得相當深入。有分工,有組織。從實際情況來看,已經是一個專案組了。他們夜以繼日。網已經撒開了,再狡猾的魚都不可能漏網。錢主任在行政會議上說,抓一個小偷是次要的,關鍵是一定要樹立一個反面的典型,尋找一個反面的教材,利用這個機會狠狠整頓一下學生的思想作風。錢主任說,最近一段時間學校裡的風氣很不好,有幾個男生留起了長頭髮,有幾個女生穿起了喇叭褲。那是頭髮嗎?那是褲子嗎?「我四十三歲了,沒見過。」而校外一些不良青年的行為更需要防範,他們經常戴著蛤蟆鏡,提著一台「三洋牌」錄音機,一邊播放鄧麗君的靡靡之音,一邊在校門口晃蕩。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都是危險的苗頭。要殺。不能手軟。這裡是什麼地方?錢主任問,這裡是師範學校!「種種跡象表明」,錢主任指出,「社會上的不良作風」已經「滲透到」校園裡來了。這個風氣一定要「殺」!不要指望自生自滅。不能放鬆我們的警惕。

  3-6.一觸即發的緊張

  錢主任制定了一個政策,「外松內緊」。所謂外松,一方面要保證學校正常的運轉,另一方面也是給「極個別」的同學一個麻痹,一個鬆懈,好引蛇出洞;所謂內緊,就是大家的眼睛要睜大一點,「那根弦不能松」。不過,從實際的情況來看,「外面」還是松不下來。每一個人還是很緊張。就說王玉秧,跑完3000米之後她究竟做了什麼,這就不容易說得清。說不清就暗含了危險性。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回宿舍呢?玉秧猶豫了兩天,到底還是找到了心理學老師黃翠雲,是一位女教師,擔任著學生處的副主任。玉秧決定這樣做還是很有頭腦的,再拖下去,身上乾淨了,那就不好說了。玉秧老老實實地把情況告訴了黃老師,她之所以回到宿舍,主要是身體有了「特殊情況」。黃老師聽完了王玉秧的陳述,把玉秧帶進了女廁所。讓玉秧解下褲子,把東西翻出來,看了。情況屬實。這個是做不了假的。

  黃老師四十多歲了,曾經被錯打成右派,平反之後才從縣城調進了師範學校。黃老師可不像錢主任,很溫和,愛笑,像一個母親,甚至,像一個大姐。雖然也是主任,可是黃老師不允許任何一個同學喊她「主任」,只能喊「老師」。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心中有相當高的威信。黃老師檢查完了,笑了笑,說,「這能說明什麼呢王玉秧同學?」玉秧想,是的,這能說明什麼呢?身上有「特殊情況」,只能證明王玉秧一個人回到宿舍了,只能反過來證明王玉秧的確在案發的現場,並不能證明其它。王玉秧的鼻子尖上全是汗,傻乎乎地站了好大一會兒,很莽撞地說:「不是我偷的。」黃老師輕聲說:「在沒有查出來之前,誰都是可能的。包括我,也是可能的。你說是不是呢?」這一來王玉秧不好再說什麼了,人家黃老師都把自己放進去了,玉秧再狡辯,顯然就有態度上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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