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玉米 | 上頁 下頁
三一


  玉秀的呼吸都有一點急促了,腦子轉得飛快,都是自己和國營米廠之間的可能性。玉秀稀裡糊塗的,走進了小唐的家門。高偉在家,顯然在等待了。這是玉秀預料之中的。因為預料到了,玉秀並沒有過分地慌張。高偉可能等得時間長了,按捺著一股焦慮,反而窘迫得很,有些受罪的樣子。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大方,具有駕馭自己的能力。高偉面南,玉秀朝北,在堂屋裡坐下了,小唐臉對著東,陪著,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閒話。氣氛相當地輕鬆,卻又出奇地緊張。就這麼枯坐了片刻,小唐似乎想起什麼了,站起身,說:「怎麼忘了,我去買個西瓜回來。」玉秀看見小唐站了起來,也跟著起身了。小唐一把摁住玉秀,說:「你坐!你坐你的!」小唐拿了一隻尼龍網兜,窩在手心裡頭,轉身便往門口跑。小唐都已經出門了,卻又回過身來,把兩扇大門掩上了。玉秀回過頭,正好和小唐對視上了。小唐讓開目光,對著高偉笑得相當地特別,是做母親的特有的自豪,那種替兒子高興的樣子。小唐說:「你們聊,你們聊你們的。」

  屋子裡只剩下玉秀和高偉了,除了蒸汽機,四處靜悄悄的。這陣安靜很突兀,很特別,有了脅迫的勁道。玉秀和高偉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安靜顯然缺少準備,想擺脫這種安靜,卻無從下手。空氣驟然嚴峻了。高偉的臉上漲得厲害,玉秀也好不到哪裡,想說話,一時不知道嘴巴在哪兒。高偉都有些嚇壞了,很莽撞地站起來,說:「我,我……」卻又說不出什麼,只有越來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麼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邊混亂的喘息聲,想起自己被強姦的那個夜晚了。高偉邁開了腳步,可能是想去打開門,卻像是朝玉秀的這邊來了。恐懼一下子籠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來,伸出胳膊,擋在那兒,脫口說:「別過來!別過來!」玉秀的叫喊太過突然,反過來又嚇著高偉了。高偉不知所措,臉上的神情全變了,只想著出去。玉秀搶先一步,撒腿沖到了門口,拉開門,拚了命地逃跑。慌亂之中玉秀卻沒有找到天井的大門,扶在牆上,往牆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小唐走出去並不遠,聽到了玉秀的尖叫聲,立即返回來了。小唐一進天井就看見玉秀扶在那裡拍牆,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唐把玉秀拉到門口,玉秀奪門而逃,只留下高偉和他的母親。高偉怔怔地望著他的母親,好半天才說:「我沒有。」是那種強烈的申辯。高偉極其慚愧地說:「我沒有碰她。」小唐把她的兒子拉進堂屋,左右看了幾眼,家裡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小唐想了想,膽小如鼠的兒子說什麼也沒那個膽子碰她的。他要有那份膽,倒好了。可怎麼會這樣的呢?小唐坐下來,蹺上腿,一巴掌把手裡的尼龍網兜拍在桌面上,說:「別理她!我早看出來了,這丫頭有癔症!——農村戶口,還到我家裡來假正經!」

  2-16.家庭矛盾

  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那樣的。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傷心得很。小唐阿姨對自己這樣好,鬧出了這樣的動靜,往後在小唐阿姨的面前還怎麼做人。再也沒有臉面見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見小唐阿姨了。出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買菜的時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來是小唐阿姨故意守著自己的了,要不然怎麼就那麼巧。玉秀想躲,沒有躲掉,反而讓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想把話岔開來,小唐卻先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也預備好了,說:「玉秀,中午吃什麼呢?」玉秀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小唐順便拉過玉秀的菜籃子,玉秀的籃子裡還是空的。小唐關照說:「天熱了,韭菜也老了,別再讓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玉秀想起來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時候都要從嘴裡摳出一些東西來,看起來是假牙了。玉秀「噯」了一聲,直點頭,笑。小唐阿姨的臉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沒有昨天的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看起來小唐阿姨不會再提昨天的事了,永遠都不會再提了,這多少讓玉秀有些釋懷。不過玉秀很快發現小唐的嗓子比平時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大,就連平時不太顯眼的魚尾紋也都出來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對自己這樣笑,顯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見外了。和她的關係算是到頭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卻格外吃力,都難過了。

  玉秀匆匆告別了小唐,站在韭菜攤子的面前,卻發起了傻。玉秀很意外地從菜場的混亂之中聽到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這刻兒聽起來是那樣的遠,那樣的不真實。難言的酸楚和悔恨湧上來了。玉秀憋住淚,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錯什麼藥了!搭錯什麼筋了!少了哪一竅了!發的哪一路的神經病!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恍恍惚惚的,丟下韭菜,一個人走到了小街的最南端。斷橋鎮的南面是一片闊大的湖,湖面上煙波浩渺,一路看不到頭的混沌模樣。玉秀想,這樣也好,還是這樣乾淨,本來也不是你的,無所謂了。就算是做了高偉對象,萬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時候還是麻煩。玉秀對自己說,別費勁了,就這樣了。只是有一點,玉秀怎麼弄也弄不明白,什麼都想開了,怎麼反而更難受的呢。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夠換回玉秀的女兒身呢,要是能換回來,玉秀就是斷了一條胳膊都願意,就是摳了一隻眼睛也行啊。

  玉米懷上孩子,原計劃再過些日子告訴郭家興的,家裡頭卻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家興鬧了起來。天天吵,卻沒有結果。依照郭家興的意思,郭巧巧高二畢業之後還是下鄉插隊的好。帶頭送女兒下鄉,他這個做父親的臉面上好看,在機關裡頭也好說話了。到鄉下去鍛煉一兩年,有個好基礎,履歷上過得硬,將來到了哪裡都方便,年輕人還是要有遠大理想的。郭家興反反復複講這個道理,可以說苦口婆心了。郭家興拿郭左做例子,郭左當初就是先插隊,先做知青,利用做農民的機會入了黨,後來招工了嘛,到大城市的國營廠去了嘛。郭巧巧不聽。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關於紡織女工的電影,被電影上花枝招展的紡紗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門心思要到安豐公社的紡紗廠去做紡紗女工。一個小集體的社辦廠,又是紡紗,弄不好就是一身的關節炎。有什麼去頭?還有一點是郭家興說不出口的,安豐公社到底不是斷橋鎮,不歸郭家興領導,將來終究是有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這一層意思來了。但是玉米沒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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