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玉米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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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小唐的算盤 小唐和玉秀的師徒關係到底是附帶的,主要還是朋友。小唐已經開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裡帶了。小唐的家在國營米廠的附近,走到國營米廠的院後,玉秀終於看到了機房上面的那個鐵皮煙囪了,原來每天夜裡蒸汽機的響聲就是從這個煙囪裡傳出來的。煙囪裡噴出一口煙,蒸汽機就「嗵」的一聲。進了家小唐格外熱情了,領著玉秀四處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帶進了臥室,著重介紹了「紅燈」牌晶體管收音機、「蝴蝶」牌縫紉機和「三五」牌鬧鐘,都是緊俏的上海名牌。這幾樣東西是殷實人家的標誌,也許還是地位的象徵。玉秀不識貨,不懂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瞭什麼,有了對牛彈琴的感覺。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小唐的熱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裡坐著說話的,而是在臥室,兩個人坐在床沿上,小聲地扯一些鹹淡。玉秀也感覺出來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得相當快,已經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連自己男人的壞話和自家兒子的壞話都在玉秀的面前說了。玉秀當然是懂事的,這樣的時候並沒有順著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兒子辯解,說了幾句好話。小唐很高興了,極其懊惱地歎息:「嗨,你可不知道他們。」其實都是扯不上邊的,玉秀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面。 這一天下午玉秀終於在小唐的家裡見到小唐的兒子了。玉秀吃了一驚。小唐的兒子居然是一個大小夥了,高出玉秀一個頭,很碩健,卻有一種與體魄不相稱的靦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面前「小偉」「小偉」的,玉秀還以為「小偉」是個中學生呢。人家已經是國營米廠的工人了,還是基幹民兵呢。小唐把「高偉」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規矩地說:「這就是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不再是機關裡的「小唐」,而是很講家道,很有威嚴的。小唐隨即換回原來的口氣,對玉秀說:「這就是我那呆兒子。」小唐這種口吻上的變化讓玉秀有點彆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個輩分,成了高偉的長輩了。玉秀一陣慌,總算是處驚不亂,說:「阿姨你瞎說什麼,人家哪裡呆。」小唐接過玉秀的話,對高偉說:「小偉,人家玉秀替你說過不少好話呢。」不說還好,小唐這麼一說玉秀真的是無地自容了。高偉顯然很害怕女孩子,局促得很,臉都憋紅了,又不敢走。而玉秀的臉也紅了。玉秀低下頭,心裡想,小唐在家裡肯定不是機關裡的樣子,肯定是大事小事都不鬆手,說一不二的,兒子都被她管教成這種樣子了。小唐的這一點給了玉秀完全嶄新的印象。 小唐雖說行事機敏,不落痕跡,不過玉秀還是看出來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偉的意思。玉秀還在那裡自作聰明,想偷偷地學小唐的算盤手藝。其實小唐的網張得更大,已經把玉秀一古腦兒都兜進去了。從一開始便鑽進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玉秀想,到底是鎮上的人哪。高偉的模樣還是說得過去的,關鍵是,人家是工人,能和高偉那樣的小夥子撮合,玉秀其實是求之不得的。當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玉秀自己知道,自己畢竟被男人睡過了,有最致命的短處。小唐阿姨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萬一將來知道了,退了親,那個臉就丟大了。這麼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陣心寒。玉秀想,自己也這個歲數了,難免會有人替你張羅婚姻方面的事。還麻煩了。玉秀不免有些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玉秀一夜都沒有睡好。夜深人靜了,斷橋鎮的夜間靜得像一口很深的井,真的是深不見底。這一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突出出來了。蒸汽機不像柴油機,響聲並不連貫,而是像錘子,中間有短暫的間隙,「嗵」的一下,又「嗵」的一下。玉秀平時蠻喜歡這個聲音的,因為隔得比較遠,並不鬧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反而是個伴,有了催眠的功效,讓人睡得更安穩,更踏實。可是這一夜不一樣了,蒸汽機的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錘她的耳朵。玉秀想,還是把自己的實情全都告訴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哪一天才是盡頭?轉一想玉秀便罵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說出去,她什麼都完了。事情黃了不說,還白白地送給別人一個把柄。不能夠那樣。這方面的苦頭玉秀在王家莊算是領教了。再說了,小唐阿姨只是這個意思,人家並沒有把話挑白了,你吼巴巴的發什麼騷?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後不打算再到會計室去了。玉秀想了想,這樣也不妥當,還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這個意思,並沒有正式給自己提出來,自己先忸怩起來,反而說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於不打自招了?那樣不好。一旦把事情推到明處,反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難辦了。還是裝糊塗吧。玉秀想,就憑自己現在的狀況,哪裡還敢有那樣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過的甘蔗誰還願意再嚼第二遍?直到這個時候玉秀才算是對自己有了最為清醒的認識,作為一個女孩子,自己已經很不值錢了。這個無情的事實比自作自賤還讓玉秀難過。玉秀對自己絕望了。這份悽楚可以說欲哭無淚。玉秀一側腦袋,對自己說,不要想它了吧。 2-15.無法抗拒的恐懼 玉秀還是到會計室去了。想來想去玉秀還是願意賭一把,押上去了。再怎麼說這也是自己的一個機遇,要把握好的。前往會計室之前玉秀精心打扮了一回,還鬼使神差地拿了郭巧巧的兩隻紅髮卡,對稱地別在了頭頂的兩側。玉秀花枝招展卻又默然無聲地來到小唐阿姨的面前,想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覺。很彆扭。臉上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玉秀幾乎沒有說上幾句話,悶著頭只是撥弄算盤。總是錯。唐會計望著玉秀頭上的紅髮卡,心裡頭有底了,說明玉秀這丫頭什麼都知道了。這丫頭不笨,響鼓到底是不用重錘的。小唐的心裡發出一絲冷笑,對自己說:「呆丫頭,你打扮給我看又有什麼用!」小偉的事這一回看起來是八九不離十了。遺憾當然也是有的,那就是這丫頭的農村戶口。再怎麼說,農村戶口到底還是低人一等的。不過轉一想,小偉要是能娶上郭主任的小姨子,她小唐好歹和郭主任沾親帶故了。這是很好的。小唐突然犯過想來了,自己還高出郭主任一個輩分呢。這麼一想小唐來了幾分精神,都有點緊張了。——這可怎麼說的呢,——這可怎麼好呢。 事態安靜了一些日子。玉秀除了算盤上有所進益,各方面都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不過小唐不想拖了,得找個機會給小偉和玉秀挑開了。只要挑開了,小唐就可以抽身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自己的事,他們自己去消受。重要的是讓他們自己點破了。男男女女的,總是捉迷藏也不是事。要趁熱打鐵。「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國際歌》正是這樣唱的,可見國際上都是提倡趁熱打鐵的。小唐又把玉秀喊到家裡去了。玉秀面有難色的樣子,知道這一回是什麼意思了。一下子有點吃不准。小唐卻不由分說,拉過來就走。小唐是過來的人了,懂得這個,女孩子哪裡能不忸怩一下子?所以要強迫。女孩子的這種事就這樣,你越是強迫,她越是稱心如意。 小唐這一次選擇的路線沒有從外面繞,而是直接從國營米廠的裡頭穿了過去。國營米廠一半的地盤都是寬敞的磚瓦房,其實就是大米的倉庫了。玉秀望著這些青磚青瓦、紅磚紅瓦的房子,感受到國營米廠遼闊的氣派。小唐自言自語地說:「老高就在這裡頭。」玉秀知道,「老高」正是高偉的父親、小唐的男將了。「老高不是一把手,」小唐放慢了腳步,輕聲說,「不過呢,老高在廠裡說出的話,不亞于一把手的分量。」玉秀一聽到這句話心裡頭突然便是一陣緊。以小唐說話辦事的風格,玉秀猜得出,這句話已經有了很明確的暗示性了,其實已經把自己牽扯進去了,卻又是很直接的,關係到自己的前程了。小唐表面上說的是老高說話的分量,而在玉秀聽來,小唐的話才更有分量,具有掌握命運的能力。玉秀想,機關到底是一個不一般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決定別人的一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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