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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出大事了。

  王連方被堵在秦紅霞的床上事先沒有一點預兆。王家莊靜悄悄的,只有公豬母豬的餓叫聲。燒晚飯的光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著炊煙,炊煙纏繞在傍晚的霧氣裡頭,樹顛的枝杈上都像冒著熱氣。其實蠻祥和的。突然來了動靜,王連方和秦紅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紅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後人們都說,秦紅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竅!你喊什麼?喊就喊了,你喊「殺人」做什麼?王連方要是碰上一個聰明的女人,肯定過去了,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個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紅霞的婆婆突然喊:「殺人啦,殺人啦!」村子裡的水汽重,叫喊的聲音傳得格外遠,分外地清晰。左鄰右舍們操起了傢伙,一起沖進了秦紅霞的天井。秦紅霞的男將張常軍在河南當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隊上解決了組織問題,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該退伍了。張常軍不在,鄰居們平時對紅霞一家還是相當照顧的,她的婆婆喊「殺人」,這樣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紅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氣不接下氣,光會用手指頭指窗戶。窗戶已經被秦紅霞的婆婆拉開了,半開著,門卻捂得極死。天井裡站的全是人。拿扁擔的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窗戶跟前,而扛著釘耙的急不可耐,一腳把門踹開了。王連方和秦紅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卻是徒勞,沒有一個紐扣扣得是地方。王連方雖說還能故作鎮靜,到底斷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飛馬香煙:說,「抽煙,大家抽。」

  這怎麼抽。

  形勢很嚴峻。平時人家給王連方敬煙,王連方還要看看牌子。現在王連方給別人敬的是飛馬,他們都不抽。形勢很嚴峻了。

  當天晚上王家莊像亂葬崗一樣寂靜,真的像殺了人了,殺光了那樣。而王連方已經來到了鎮上,站在公社書記的辦公桌前。公社的王書記很生氣。王書記平時和王連方的關係相當不一般,但是現在,他對著王連方拍起了桌子:「怎麼搞的!弄成這樣嘛!幼稚嘛!」王連方很軟了,雙眼皮耷拉下來,從頭到腳都不景氣。王連方很小心地說:「要不,就察看吧。」王書記正在氣頭上,又拍桌子:「你嘔屎!軍婚,現役嘛!高壓線嘛!要法辦的!」形勢更嚴峻了。王連方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弄不好就「要法辦的」,但是第一次沒有事,第二次也沒有事,最終到底出事了。現在王書記親自說出「要法辦的」,性質已經變了。王書記解開了中山裝,雙手叉腰,兩隻胳膊彎把中山裝的後襟撐得老高。這是當領導的到了危急關頭極其嚴峻的模樣,連電影上都是這樣。王連方望著王書記的背影,王書記一推窗戶,對著窗外攤開了胳膊:「都被人看見了,你說說,怎麼辦?怎麼辦嘛!」

  事情來得快,處理得也快。王連方雙開除,張衛軍擔任新支書。這個決定相當英明,姓王的沒有說什麼,姓張的也不好再說什麼。

  20.王連方家倒了

  日子並不是按部就班地過,它該慢的時候才慢,該快的時候卻飛快。這才幾天,王連方的家就這麼倒了。表面上當然看不出什麼,一磚一瓦都在房上,一針一線都在床上,但是玉米知道,她的家倒了。好在施桂芳從頭到尾對王連方的事都沒有說過什麼。施桂芳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不停地打嗝。作為一個女人,施桂芳這一回丟了兩層的臉面。她睡了好幾天,起床之後人都散了。這一回的散和剛剛出了月子的那種散到底不同,那種散畢竟有炫耀的成分,是自己把自己弄散的,順水而去的,現在則有了逆水行舟的味道,反而需要強打起精神頭,只不過吃力得很,勉強得很,像她開口說話嘴裡多出來的那股子餿味。

  玉米現在最怕的就是和母親說話。她說出來的話像打出來的嗝,一定是漚得太久了。讓玉米心寒的還有玉穗,小婊子太賤,都這個歲數了,還有臉和張衛軍的女兒在一起踢毽子,每一回都輸給人家。張衛軍的女兒小小的一個人,小小的一張臉,小鼻子小眼的,小嘴唇又薄又囂。姓張的的確沒一個好貨。她踢的毽子那還能算毽子?草雞毛罷了。玉穗肯輸給她,看來天生就是吃裡扒外的坯子。玉米算是看透她了。

  玉米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反而比往常更沉得住。就算彭國梁沒有在天上開著解放軍的飛機,她玉米也長不出玉穗那樣的賤骨頭。被人瞧不起都是自找的。玉米走得正,行得正,連彭國梁的面前她都能守得住那道關,還怕別人不成?玉米照樣抱著王紅兵,整天在村子裡轉。王連方當支書的時候別人怎麼過,她玉米就能怎麼過。王玉米的「王」擺到哪兒都是三橫加一豎,過去不出頭,現在也不掉尾巴。

  最讓玉米瞧不起的還是那幾個臭婆娘,過去父親睡她們的時候,她們全像臭豆腐,筷子一戳一個洞。現在倒好,一個個格格正正的,都拿了自己當紅燒肉了。秦紅霞回來了,小騷貨出事之後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一去就是十來天。返村的時候秦紅霞的臉上要紅有紅,要白有白,弄得跟回娘家坐月子似的。她還有臉回來!河面上又沒有蓋子,她硬是沒那個血性往下跳,做做樣子都不敢。秦紅霞走在橋上,還弄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全村的男人一起娶她了。秦紅霞快下橋口的時候不少婦女都在暗地裡看玉米,玉米知道,她們在看她。她們想看看玉米怎麼面對這件事,怎麼面對那個人。秦紅霞過來了,玉米抱著王紅兵,站起來,換了一下手,主動迎了上去。玉米笑著,大聲說:「紅霞姨,回來啦!」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過去玉米一直喊秦紅霞「紅霞姐」,現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長了,有了難以啟齒的暗示性。婦女們開始還不明白,但是,只看了一眼秦紅霞的臉色,領略了玉米的促狹和老到。又是滴水不漏的。秦紅霞對著玉米笑得十分彆扭,相當地難看。一個不缺心眼的女人永遠不會那樣笑的。

  王連方打算學一門手藝。一家子老老少少,十來張嘴呢。從今年的秋後開始,不會再有往年那樣的分紅了。和社員們一起做農活,王連方沒有那個身板了,主要還是丟不下那個臉面。王連方對自己有一個基本的認識,雖說支書不當了,但他這一輩子睡過那麼多的女人,夠本了,值得。回過頭來再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起挑大糞、挖墒溝、插秧割麥,很不成體統。妥當的辦法是趕緊學一門手藝。王連方做過很周密的思考,他時常一手執煙,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圖》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面前,把箍桶匠、殺豬匠、鞋匠、篾匠、鐵匠、銅匠、錫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進行綜合、比較、分析、研究,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裡而外、由現象到本質,再聯繫上自己的身體、年紀、精力、威望等實際,決定做漆匠。漆匠有這樣幾個好處:一、不太費力氣,自己還吃得消;二、技術上不算太難,只要大紅大綠地塗抹上去,別露出木頭,終究難不到哪裡;三、成本低,就一把刷子,不像木匠,鋸、刨、斧、鑿、錘,一套一套的,辦齊全了有幾十件;四、學會了手藝,整天在外面討生活,不用呆在王家莊,眼不見為淨,心情上好對付一些;五、漆匠總歸還算體面,像他這樣的身份,做殺豬那樣的髒事,老百姓看了也會寒心,漆匠到底不同,一刷子紅,一刷子綠,遠遠地看上去很像從事宣傳工作。主意定下來,王連方覺得自己的方針還是比較接近唯物主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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