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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彭國梁回信了

  王連方雖然在家裡「不了」,但是並沒有迷失了鬥爭的大方向。在這個問題上施桂芳倒是個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她們要麼太拿自己當回事,要麼太忸怩。王裕貴的老婆就是一個例子。王連方一共才睡了裕貴家的兩回,裕貴家的忸怩了,還眼淚鼻涕的一把。裕貴家的光著屁股,捂著兩隻早就被人摸過的奶子,說:「支書,你都睡過了,你就省省,給我們家裕貴留一點吧。」王連方笑了。她的理論很怪,這是能省下來的麼?再說了,你那兩隻奶子有什麼捂頭?過門前的奶子是金奶子,過了門的奶子是銀奶子,喂過奶的奶子是狗奶子。她還把她的兩隻狗奶子當做金疙瘩,緊緊地捂在胳膊彎裡。很不好。王連方虎下了臉來,說:「隨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過來。」這個女人不行。後來連裕貴想睡她她都不肯,氣得裕貴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貴揍得鬼叫。王連方不會再管她了。她還想留一點給裕貴,看起來她什麼也沒有留。

  十幾年過去了,眼下的王家莊最得王連方歡心的還是有慶家的。除了把握村子裡階級方面的問題,王連方其餘的心思全撲在有慶家的身上。十幾年了,王連方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薩了。有慶家的上床之後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王連方這一回絕對遇上真菩薩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王連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豬下崽,一個跟著一個來。先是兒子落了地,後是玉米有了婆家,現在,又有了有慶家的這麼一台發電機。

  彭國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莊小學,經過高素琴,千里迢迢轉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時候正在學校那邊的碼頭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碼頭,現在不同,女孩子的心裡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歡捨近求遠了。玉米彎著身子,搓著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軟的,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裡想的其實還是彭國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測,彭國梁到底會在信上和她說些什麼呢?玉米推測不出來。這是讓玉米分外傷懷的地方,說到底命運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遠不知道人家究竟會說什麼。

  高素琴後來過來了,她來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順著碼頭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頭。玉米一見到高老師便是一陣心慌,好像高老師捏著她的什麼把柄了。高素琴俯視著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見高素琴的笑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但是高老師光是笑,並不說什麼。這一來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了,相當地惆悵人。玉米也只能賠著笑,還能怎樣呢。要是說起來,高老師是玉米最為佩服的一個人了。高老師能說普通話,她在閱讀課文的時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個很大的收音機,她就呆在收音機裡頭,把普通話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戶外面。她還能在黑板上進行四則混合運算。玉米曾親眼看見高老師把很長的題目寫在黑板上,中間夾雜了許多加、減、乘、除的標記,還有圓括號和方括號。高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一連寫了七八個等於,結果出來了,是「O」。三姑奶奶說:「高老師怎麼教這個東西,忙了半天,屁都沒有。」玉米說:「怎麼沒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說:「你倒說說,零是多少?」玉米說:「零還是有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高老師現在就蹲在玉米的身邊,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像一個又一個圓括號和方括號。玉米吃不准高老師的心裡在怎樣地加、減、乘、除,結果會不會也是「O」呢?

  高老師終於說話了。高老師說:「玉米,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玉米一聽這話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裝著沒有聽懂,咽了一口,說:「沉什麼氣?」高老師微笑著從水裡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口袋裡,捏住一樣東西,慢慢拽出來。是一封信。玉米的臉嚇得脫去了顏色。高老師說:「我們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開了——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敢看。」高素琴把信遞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確是拆開了。玉米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說什麼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兩遍手,接過來,十個指頭像長上了羽毛,不停地撲楞。這樣的驚喜實在是難以自禁的。但是,這封寶貴的信到底被人拆開了,玉米在驚喜的同時又湧上了一陣徹骨的遺憾。

  9.示範性的戀愛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志」,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經八百地稱做「同志」,內心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自愛,都近乎神聖了。玉米一看到「同志」這兩個字已經喘息了,胸脯頂著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國梁後來介紹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衛祖國的藍天,專門和帝修反做鬥爭。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天一直在天上,太遠了,其實和玉米沒有半點關係。現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綁起來了,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在她的心裡,藍藍的,還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她玉米都已經和藍藍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讓玉米感到震撼的還是「和帝修反做鬥爭」這句話,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帝、修、反,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它太遙遠、太厲害、太高級了,它既在明處,卻又深不見底,可以說神秘莫測,你反而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裡了。你聽一聽,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沒有飛機,就算你頓頓大魚大肉你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

  彭國梁的信幾乎全是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到了結尾的部分,彭國梁突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鬥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神聖感沒有了,一點一點滋長起來的卻是兒女情長。開始還點點滴滴的,一下子已經洶湧澎湃了。「手拉手」,這三個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麵杖,玉米每讀一遍都要從她鬆軟的身子上碾過一遍。玉米的身子幾乎鋪開來,十分被動卻又十分心甘情願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玉米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面色蒼白,扶在樹幹上吃力地喘息。彭國梁終於把話挑破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玉米流出了熱淚。玉米用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隻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幹。玉米淚如泉湧。抹幹一片立即又潮濕了一片。後來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乾脆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肘彎裡頭,全心全意地往傷心裡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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