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 上頁 下頁


  水牛不敢再吭氣了。

  六叔噴出一口煙,放鬆了語氣,又說;「在大上海,伸手退手,開口閉口,全是大學問。以後要聽六叔的話,我讓你做什麼,你再做,記住了。」水生點點頭。

  這時候頭頂上響起了一陣金屬鳴響,滿打滿算地七下。水生從車窗內伸出頭去看。

  鐘樓繼續鳴響著向後退卻。

  這個巨大的精製玩意兒尋!起了水生的無限好奇,他忘記了剛才的事,說:「六叔,這是什麼?」

  六叔不以為然地說:「這是鐘,大上海的鐵公雞。」

  水生的半個身子都伸出去了,六叔拉了水生一把,說:「別看了,就算你屁股眼裡再長一隻眼睛,大上海你也看不過來。伸手伸腦的,顯得沒見識。我們可是唐家的人,老爺叫六叔把你從鄉下接來,就因為你姓唐,老爺只相信唐家的人。姓唐的在上海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別那麼小家子氣。記住了?」

  「記住了。」水生老老實實地回答。

  唐府鐵柵欄門傍晚外雨後

  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為他們打開鐵柵欄中的大鐵門,他注意地看了看水生手裡提的那只木箱。六叔說:「這是水生,剛從鄉下來。」

  那人不說話,上來要拿水生手裡的箱子。

  人離近了,水生才看清那黑衣人臉上。道長長的疤痕從左至有橫過來,好好的一張臉劃成了兩半。

  水生嚇得一愣,箱子已經落在那人手裡了。

  黑衣人熟練地檢查箱子裡的東西,那是阿媽離家時給水生整理的日常雜物,還塞了兩雙千層底的新布鞋。

  水生一手拽緊了六叔的上衣後擺,六叔輕輕一笑,說:「到唐府了,你還怕誰?」
  唐府主樓外傍晚雨後

  康的主樓是一幢三層的西式建築,蘭草沿了牆腳向兩邊茂茂密密地蓬勃開去,草坪上長著法國梧桐,又高又大。許多窗戶都亮著燈,透過傍晚的樹影看起來光燦燦的一片明亮。主樓前乾淨整潔的寬草坪邊上,停了幾輛黑色轎車,一些穿黑衣的人走來巡去,人人步伐又輕又靜。

  六叔帶著水生,穿過梧桐樹茂密的樹獻朝那一片明亮的門窗走去。

  幾個黑衣人靜悄悄閃出來,看是六叔,又隱退下去。唐府內夜內

  富麗堂皇的大理石走廊,兩側裝飾精美的壁燈和幾盞巨型吊燈交織出一片甯和平靜的桔黃色世界。六叔領著水生往走廊深處的樓梯走去。有幾個傭人走過,見了六叔,都親熱地打招呼。

  水生第一次見這麼豪華的大廳,眼都看直了。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牽著六叔的衣角,東張西望地走著。

  華麗的雕花中式立燈,靠著大理石的白色牆腳,一盞一盞連成一片彩雲。在樓梯轉彎處的迎廊上,懸掛著一塊巨大的中式老牌匾,上面寫著「正大光明」四個大字。

  校形的大型水晶吊燈佈滿頭頂,看上去像一片燦燦的樹木。

  「有錢真好。」水生突然這麼說。

  六叔說:「有錢?這算什麼有錢?大上海隨你找一塊洋錢,上頭都有我們老爺的手印。」

  水生把箱子換了一隻手,問:「怎麼才能有錢?」

  六叔笑了,說:「每一個剛到上海來的人都問這句話,怎麼才能有錢?那就看你會不會聽錢的話了。」

  水生問:「錢怎麼會說話?錢能說什麼話?」

  六叔說:「說什麼話?這年頭錢當然說上海話。」

  水生走了幾步,冷不丁自語說:「我聽錢的話。等我有了錢,我就回家開一個最好的豆腐店。」

  六叔哈哈笑了,說:「真是鄉巴佬!等你掙了大錢,在上海要什麼沒有?豆腐店算個屁!」

  唐府內浴室夜內

  (水下——水上)嘩啦一聲從水底冒出來。

  熱氣騰騰的浴池內;水生的腦袋濕波源地冒上來,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頭上的水,用力睜開眼看。

  浴室很大,不規則的乳白色熱氣在浴室四周嫋娜升騰,在燈泡那裡聚成一誰渾濁的光團。六叔的腦袋從霧氣裡沿水面悄悄鑽了過來,像個大部蘆。六叔的頭髮披在額頭上,看上去非常可笑。六叔的臉在焦氣中貼得很近地對水生咧嘴笑著。

  水生覺得很好玩,也咧嘴笑了。他看六叔興致很好,就大著膽子問:「六叔,大伯長什麼樣?」

  「大伯?」六叔擰了眉頭問,「什麼大伯?」

  水生說:「阿媽說,我該喊他大伯的。」

  六叔伸出水面給了水生一巴掌,說:「你以為這是鄉下,個個都鄉里鄉親的?老爺可是上海灘的大老闆——洋人都叫他『先生』,大伯?你的面子可真大!」

  水生怯怯地問:「那我該喊什麼?」

  六叔說:「喊老爺。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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