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 上頁 下頁


  水生好奇地看著,他仍!日坐在車頂的貨堆上,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倉庫深處,人影依稀可辨,只見兩邊的人相對著站在幾個不同的方位,站姿都一樣,分腿而立,一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中間,六叔同那個胖光頭低聲地說著什麼,胖光頭抬眼向卡車這邊打量。

  一捆一捆的麻袋開始往下推。

  胖光頭和幾個黑衣人不是用手,而是用腿卸車上的麻袋,麻袋滾得七零八落。

  麻袋卸到一半,露出中間一隻髒呼呼的大木箱。

  幾個人都停了手腳,胖光頭伸出路減想把那只木箱抬起來。

  水生一直在旁邊站著,看到那箱子很沉,就想走上去幫一把。這時聽到一聲嚴厲的喝叫:「水生!」

  是站在倉庫暗處的六叔。六叔的臉在灰暗的陰影中看不太清,聲音在這種死寂裡猝不及防,被四周空蕩蕩的牆壁反彈回來弄得搖搖晃晃。

  水生嚇了一跳,趕緊停了腳步。

  胖光頭幾個搬下木箱,放在倉庫中間的地上,幾個人圍了上來。黑暗裡又走出來一個人,穿了長衫。穿長衫的用右手的中指關節在木箱上頭敲了兩下,走到六叔面前。他和六叔一同伸出手去,他們沒有握,卻伸出各自的中指,緊緊扣在了一起,然後一上一下各晃動兩次。

  卡車邊的水生不明所以地看著倉庫裡這一群人的奇怪行為,隨之他聽到又一陣汽車的引擎聲。

  拐角的亮處駛過來一輛小轎車,黑色,在倉庫門外的寂靜中靜靜地停息。

  車門打開,迅速跳出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他幾步繞過車頭,又輕又快又恭又敬地拉開另一側的車門。車上走下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眼鏡,一身合體的西裝,文文靜靜地像個教洋書的先生。但走路的步伐裡頭有點身份。六叔從倉庫裡快步迎上前來,弓了腰說:「宋二爺。」

  宋二爺沒說話,點點頭,幾個人都向倉庫大門走去。走過水生面前,宋二爺腳步一頓,六叔趕快說一句:「這是水生,老爺剛從鄉下叫來的。」又對水生說:「水生,來喊宋二爺。」水生喊一聲:「宋二爺。」

  宋二爺很仔細地看了一眼水生,什麼話也沒說,一行人走進倉庫裡去了。有人吱吱呀呀關上那兩扇大田,將水生同那卡車都隔在倉庫外頭的空地上。

  水生一個人在扔得亂七八糟的麻袋中間坐下來,四周的暮色很重,地L的幾處水窪閃著西邊天空的微白色亮光。

  兩扇大門沒有關嚴實,留下一道寬寬的縫。透過那道寬縫,水生看到裡邊隱隱現現的動靜。胖光頭用力打開木箱,那個穿長衫的俯下身,仔細驗看箱子裡的東西。因為關上了大門,倉庫裡邊更暗了,人走來走去都帶著一團黑呼呼的陰影。宋二爺走到箱子前,穿長衫的直起身來,跟家二爺點點頭,又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

  水生覺得無聊,於是扭過頭,往街道那邊看去。

  遠處,外灘的高樓彩燈連成了光燦燦的一片星海,看上去又神秘又華貴。就在這時,水生聽到倉庫裡傳來「叭」的一聲槍聲,那聲音因為憋在屋子裡,聽起來又悶又澀,像木太用力的一記巴掌。

  水生扭臉朝倉庫裡看去。

  好像是胖光頭跌倒在木箱旁邊,他揚起一隻胳膊,拼命爬起來。

  另一側響起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從側牆的一扇小偏門中,沖出穿長衫的和那幾個黑衣人,他們連滾帶爬地拼命向拐彎處跑去。

  寬縫以外的兩扇大門擋住了其餘的一切,水生看不見六叔他們幾個人在幹什麼,只見宋二爺鐵青著臉走上前來,對著在地下拼命掙扎的胖光頭場起手。水生先是看見胖光頭猛地一震,隨之聽見「叭叭」兩聲槍響。槍聲很乾澀,在空蕩蕩的倉庫裡激出一陣混濁的迴響。胖光頭像被打折了腰似的,一下子僕倒在地,不動了。

  一切都太突然,所以看起來像遊戲一樣簡單。水生驚呆了,他瞪大眼一動也不敢動。

  宋二爺向門外走來,水生看見他從西裝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白手帕,輕輕抖開,很仔細地擦著槍口。他的臉色很平靜,鏡片後面的目光很祥和,好像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街道卡車上傍晚外雨後

  六叔繃著臉,手執方向盤看著前方。水生坐在駕駛倉內六叔的旁邊,他惦記著剛才的事情,偷眼看一下六叔,怯怯地問:「六叔,剛才怎麼了?」

  六叔說:「別問,不關你的事。」

  水生不敢再問,拿眼去看外頭的燈光廣告。

  路面有潮濕的積水,街道兩旁的燈光向後飄會,劃成一條條的彩帶。

  六叔點了根煙,吐煙時六叔說:「水生,往後手腳別那麼快。」

  水生說:「阿媽說,人一進城就學懶了,總把手放到褲兜裡去。阿媽說,叫我手腳勤快些。」

  六叔的臉色就陰了下來,說出的話就有點沒頭沒腦:「你的手再那麼快,遲早把腦袋賠進來,…你阿媽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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