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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和天才父親曾有過一次爭吵,說來也是因了科學,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偉大計劃,我要去讀歷史。父親大罵我糊塗,父親說物理學才是你應當關注的現實。我瀟灑無比地說,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類!父親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親說,傻孩子,人類的歷史才是一個局限,無限只有宇宙,宇宙的歷史是什麼?是物理學孩子。

  當父親的年過四十他們的話就狗屁不值了。我沒聽父親的。我沒有選擇該死的物理學。我對形而下沒有興趣。我選擇了歷史。我成功地閱覽了上下五千年。歷史可瞞不過我。我讀了很多書。我瞭解人類的來龍去脈。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讀到博士畢業的。我對自己的選擇歷來充滿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開始重新審視父親。

  男人三十之後父親的形象會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來,充滿滄桑,光芒萬丈。我面對無限空間與浩瀚海面對人類的歷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像痛恨嘔吐那樣憎恨起歷史與史前。藍天白雲飛鳥海平線安慰不了我。傷心奔騰起來,空闊包圍了我,我的靈魂變得孤立無助。長浪機械地、刻板地周而復始。我緬懷起我未竟的物理學。我仰起頭,湛藍的天幕上寫滿了宇宙密碼,那是物理學的全部要義,可我讀不懂。拿它們當浮雲看。我眼睜睜地看它們隨風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對宇宙,宇宙讓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無所知。我失去了與宇宙平行面對的最後機緣。淒涼如海風一樣掠起我的頭髮,我能夠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

  這是三十歲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個又一個海之夜遠離我而去,大海把我遺棄給了白晝。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自己。而此刻,歷史卻躲在圖書館地下室的密碼櫃裡,堆起滿臉皺紋,張大了缺牙的臭嘴訕訕冷笑。歷史用漢語、日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克羅地亞語、印第安語大聲對我說,傻小子,你上當啦!我望著海水,水很團結。它們一起沉默,只給我一個背。

  那個平靜優美的淩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帶著那張毛邊地圖隨船隻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是上海。晨風清冽,夜上海燈火通明。黃浦江倒映出東方都市的開闊與輝煌。一道又一道液體彩帶向我飄曳而來。上海把世上的燈盞都慣壞了,它們是大上海的女兒,美麗而又任性。東方欲曉,遠處佈滿機車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黃浦江的倒影裡打了個盹,就準備洗漱了,然後打開門,迎接世界。

  這時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夢裡。她老人家用最純正的楚水方言夢見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認真地呼吸上海。我無限珍惜在黃浦江心對上海的審視角度。這是我奶奶婉怡無法獲得的視角。我的悵然與淒苦不可言傳。我就在奶奶的身邊。歷史就是不肯做這樣簡單的安排,讓我們見面。

  在一盞路燈下我上了岸。上海這個城市給了我的雙腳以體貼的觸覺。我的身影狗屎一樣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幾步,踏上另一條街。路燈拉出了大街的華麗透視。滿街都是淩晨清冽。我的頭卻暈起來。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開始暈岸。大陸和海洋是一對冤家。海洋認可你了,陸地就不再買你的賬。水泥路開始在我的錯覺裡波動,我的雙腿踩出了深淺。

  我的生物組織們早就吐乾淨大陸,完全適應了液體節奏。大陸真是太小氣了,它容不得人類的半點旁涉,你不再吐乾淨大海,大陸就決意翻臉不認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紅白相間的隔離杆上,一陣又一陣狂嘔。我嘔出了鮮嫩的海鮮,它們生猛難再,以汙物的姿態呈現自己。我看見零散的嘔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艱難地蜿蜒,發出沖天臭氣,比拉出來還難聞。

  我不知道大陸為什麼要這樣。我的兩條腿空了,不會走路。我掙扎幾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邊,在高層建築下的臺階上和衣而臥。我的頭上是一盞高壓氖燈,我聞得見燈光的淡紫色腥氣。我閉上眼,汽車轟隆而過。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們的震顫。大地冰涼,無情無義。我躺在夜的大馬路上,體驗到東方之都的冰涼溫度。我的眼淚滲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細詳盡地體驗這種感覺,淚水就奔騰了,縱橫我的面頰,像我奶奶激動慌亂的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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