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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兩個「坐吧」沒有任何語氣上的邏輯關係,然而,究竟暗含了一種關係。他們都坐下來了,他們坐在了桌子的最頂端,一坐下來卻又有些後悔,不自然了,有點如坐針氈的意思。兩個胳膊都不動,就生怕碰到了對方的哪兒。

  一群人還在那裡猶豫。最為猶豫的顯然是王大夫了。坐在哪兒呢?王大夫費思量了。小孔在生他的氣。金嫣在生他的氣。徐泰來也在生他的氣。坐在哪裡他都不合適。小孔生氣王大夫倒不擔心,究竟是一家子,好辦。金嫣和徐泰來卻難說了。想過來想過去,王大夫決定先叫上小孔。王大夫的鼻尖嗅了幾下,終於走到小孔的面前了,拽了拽小孔的衣袖。小孔不想答理她。一把就把王大夫的手甩開了。很快。很猛。她不要他碰。臉都讓你丟盡了,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王大夫的眼睛「正視」著正前方,這一次卻抓住了小孔的手腕,使勁了,絕不能讓小孔的胳膊弄出動靜來。小孔的驢勁卻上來了,開始發力,眼見得就不可收拾了。王大夫輕聲對著小孔的耳朵說:「我們是幾個人?」

  王大夫的這句話問得沒有由頭,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邊的人還以為他在清點人數呢。但是,小孔卻是懂得的。這句話她記得。這句話她問過的。是她在床上問王大夫的。王大夫當時的回答是「一個人」。後來王大夫的高潮就來了,而她的高潮緊接著就接踵而至。那是他們最為奇特的一次xing愛,小孔這一輩子也不能忘懷。小孔的胳膊突然就是一軟,連腿腳都有些軟了。

  愛情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像開關。就一秒鐘,一秒鐘之前小孔還對王大夫咬牙切齒的,一秒鐘之後,小孔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她的牙齒再也發不出任何的力量了。小孔反過來把王大夫的手握緊了,她在私下裡動用了她的手指甲。可推拿師的指甲都很短,小孔使不上勁了。只好把她的手指摳到王大夫的手指縫裡。王大夫拉著小孔的手,一直在小心地觀察,最終,他和小孔選擇了金嫣與徐泰來坐的對面。這是一個上佳的空間關係,具有無限豐富的積極含義。

  大夥兒都入座了,誰也沒有說話。酒席上冷場了。張一光一個人坐在桌子的那一頭,他已經端起了酒瓶,像個局外人,一個人喝上了。張一光平日裡可不是這樣的,一聞到酒味他的話就多。推拿中心誰還不知道呢,他像啤酒,一啟封酒花就噴出來了。他這個人就是一堆酒泡沫。

  王大夫一直在思忖,渴望著能和金嫣、徐泰來說點什麼。但是,酒席上的氣氛始終是怪異,除了有節制的咀嚼和瓷器的碰撞,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王大夫就想起了張一光。他希望張一光能夠早一點活躍起來,說點什麼。只要他開了口,說話的人就多了。說話的人一多,他就有機會對金嫣和徐泰來說點什麼了。當然,得找准機會,得自然而然的。要不然,反而會把兩家的關係越搞越糟。

  張一光就是不說話。張一光是一個邊緣人物,一直都得不到大夥兒的關注。他不說話其實已經有些日子了。他的心裡隱藏著一個天大秘密,是小馬的秘密。張一光去過洗頭房了——小馬究竟為什麼離開,小馬現在是怎樣的處境,整個推拿中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張一光的心中充滿了說不出口的懊惱,要不是他,小馬斷然不會離開的。是他害了可憐的小馬了。他不該把小馬帶到洗頭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該去那種地方。小馬,大哥是讓你去嫖的,你愛什麼呢?你還不知道你自己麼?你就這個命。愛一次,就等於遭一次難。

  桌子的這一頭沒有動靜,桌子的那一頭也還是沒有動靜。沙複明和張宗琪都出奇的安靜,這安靜具有克制的意味,暗含著良好的心願,卻矜持了。兩個人的內心都無比地複雜,有些深邃,積蓄了相當大的能量。這能量一時還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線路,有可能大路通天,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但是,一言不和,壞下去的可能性也有。兩個人都格外地小心,盡一切可能捕捉對方所提供的信息,同時,盡一切可能隱藏自己的心跡。好在兩個人都有耐心,急什麼呢?走著瞧吧。一起肅穆了。

  沙複明把啤酒杯端起來了,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來了,同樣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以為沙複明會說些什麼的,沒有。沙複明突然站起了身。他站得有些快,有些猛,說了一聲對不起,一個人離開了。張宗琪沒有回頭,他的耳朵沿著沙複明的腳步聲聽了過去,沙複明似乎是去了衛生間。

  沙複明是去吐。要吐的感覺來得很貿然,似乎是來不及的意思。好在沙複明忍住了,好不容易摸到衛生間,沙複明一下子欠過上身,「哇啦」就是一下,噴出去了。沙複明舒服多了。他張大了嘴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怎麼弄的?」沙複明對自己說,「還沒喝呢。」

  沙複明一點都不知道他的這一口只是一個開頭。還沒有來得及擦去眼窩裡頭的眼淚,沙複明再一次感到了噁心。一陣緊似一陣的。沙複明只好彎下腰,一陣更加猛烈的嘔吐又開始了。沙複明自己也覺得奇怪,除了去醫院的路上他吃了兩個肉包,這一天他還沒怎麼吃呢,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東西?他已經不是嘔吐了,簡直就是狂噴。

  一個毫不相干的客人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了衛生間。他們在打賭,看誰喝得多,看誰不用上廁所。他輸了,他膀胱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他沖到衛生間的門口,還沒有來得及掏傢伙,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嚇呆了。衛生間裡有一個人,他弓著身子,在吐。滿地都是血,猩紅猩紅的一大片,連牆壁上都是。

  「兄弟,怎麼了?」

  沙複明回過頭來,莞爾一笑,說:「我?我沒事的。」

  客人一把拉住沙複明,回過頭來,大聲地對著外面喊道:「——喂!喂!你們的人出事啦!」

  沙複明有些不高興,說:「我沒事。」

  「——喂!喂!你們的人出事了!」

  第一個摸到衛生間門口的是王大夫。王大夫從客人的手上接過了沙複明的胳膊。王大夫一接過沙複明的胳膊客人就跑了。他實在是憋不住了。他要找一塊乾淨的地方把自己放乾淨。

  沙複明說:「沒喝多啊。還沒喝呢。」

  王大夫不知道衛生間裡都發生了什麼,但是,沙複明的胳膊和手讓他產生了極其不好的預感。沙複明的胳膊和手冰涼冰涼的。還沒有來得及細問,沙複明的身體慢慢地往下滑了,是坍塌下去的模樣。「複明,」王大夫說,「複明!」沙複明沒有答理王大夫。他已經聽不見了。

  夜宴在尚未開始的時刻就結束。推拿中心的人一起出動了,他們一共動用了四輛出租車,出租車朝著江蘇第一人民醫院呼嘯而去。王大夫、張宗琪和沙複明一輛,其餘的人則分乘了三輛。到底是深夜,馬路一片空曠,也就是十來分鐘,王大夫背著沙複明來到了急診室,這個時候的沙複明已經是深度昏迷了。王大夫氣喘吁吁地說:「大夫,快!快!」

  推拿中心的盲人們陸陸續續地趕到了醫院,同樣是氣喘吁吁的。他們堵在了急診室的門口,急切地希望能從急診室裡頭聽到一些什麼。護士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沙複明的嘴角,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一個醫生走到王大夫的面前,問:「什麼原因?有什麼預兆沒有?」

  王大夫說:「什麼什麼原因?」

  醫生知道了,他看不見的。「你的朋友大出血,有什麼預兆沒有?」

  王大夫說:「沒有啊。」

  醫生問:「他有什麼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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