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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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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夜宴 將軍大道109-4號是一家餐館,說餐館都過於正式了,其實也就是一家路邊店。路邊店向來做不來什麼大生意,卻也有它的特徵,最主要、最招人喜愛的特徵就是髒。店鋪的地面上沒有地毯和瓷磚,光溜溜的只是澆築了一層水泥。水泥地有水泥地的好,客人們更隨意——骨頭,魚刺,煙屁股,酒瓶蓋,客人們可以到處丟,隨手扔。但髒歸髒,路邊店的菜卻做得好,關鍵是口味重,有煙火的氣息。 這正是所謂的家常菜的風格了。到路邊店來用餐的大多是一些幹體力活的人,也就是所謂的藍領。他們才不在乎環境是不是優雅,空氣是不是清新,地面是不是整潔。他們不在乎這個。他們在乎的是「自己的口味」,分量足,價錢公道。如果他們願意,他們可以打著赤膊,撐起一隻腳來,摟著自己的膝蓋,邊吃,邊喝,邊聊。這裡頭有別樣的快意人生。 路邊店和路邊店其實又不一樣。一部分路邊店的生意仰仗著白天;而另外的一部分所看重的則是夜間,他們的生意具有鬼市的性質,要等到下半夜生意才能夠跟上來。主顧們大多是一些「吃夜飯」的人:出租車的二駕,洗浴中心或歌舞中心的工作人員,酒吧與茶館的散場客,麻友,粉友,身份不定的閒散人員,雞,鴨,當然也有藝術家。高檔的地方藝術家們呆膩了,他們終究是講究情調的,就到這樣的地方換換口味,偶一為之罷了。 起居正常的人往往並不知道下半夜的熱鬧。城管人員在夜裡頭通常偷懶,而值夜班的警察又不願意多管閒事,路邊店的店主們就放肆起來了。他們能把他們的生意做到馬路的牙子上來,也就是所謂的占道經營。他們在梧桐樹的枝杈上拉開電線,裝上電燈,再擱幾張簡易的桌椅,生意就這麼來了。他們的爐火就生在馬路邊,炒、煎、炸、燒、烤,一樣也不缺。馬路被他們弄得紅紅火火的,煙霧繚繞的,一塌糊塗的,芳氣襲人了。這正是都市里的鄉氣,是窮困潦倒的,或者說不那麼本分的市民們最為心儀的好去處。 十二點不到的樣子,沙複明、張宗琪、王大夫、小孔、金嫣、徐泰來、張一光、高唯、杜莉、小唐等一千人走到將軍大道109-4號來了,連金大姐都特意趕來了。在深夜,在街面寥落的時分,他們黑壓壓的,一起站在了將軍大道109-4號路邊店的門口。路邊店的老闆與夥計們都見過他們,三三兩兩地見過,差不多都是熟臉,可這樣大規模地相見也還是第一次。老闆十分熱乎地走了出來,對著一大群的人說:「都來啦?什麼喜慶的日子?」 沒有一個人答腔。沙複明莞爾一笑,說:「也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了,聚一聚。」 「這就給你們安排。」 沙複明的莞爾一笑卻吃力了,他疲憊得厲害。從讀完都紅最後的那一句話開始,沙複明身上的力氣就沒有了。很突然的一下,他的力氣,還有他的魂,就被什麼神秘的東西抽走了。好在還有胃疼支撐在那兒。要不是胃疼,沙複明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空的了,每走一步都能聽到體內空洞的回聲。 沙複明原本是為了慶祝都紅的出院邀請大夥兒出來消夜的。也就是幾個小時的光景,此一時,彼一時了。生活真是深不可測,總有一些極其詭異的東西在最為尋常的日子裡神出鬼沒。說到底生活是一個脆弱的東西,虛妄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都說盲人的生活單調,這就要看怎麼說了。這就要看盲人們願意不願意把心掏出來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個日子都像是從前面的日子上拷貝出來的,一樣長,一樣寬,一樣高。可是,掏出來一摸,嚇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離奇古怪的模樣。王大夫哪裡能不瞭解沙複明現在的處境,建議他把消夜取消了,換一個日子,一樣的,「何苦呢。」沙複明卻沒有同意。沙複明說:「都紅出院了,總該慶祝一番的吧。」 是啊,都紅出院了,是該慶祝一番。但是,這樣的慶祝究竟是怎樣的滋味,只有沙複明一個人去品味了。王大夫建議沙複明取消這一次的消夜是真心的,當然,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中午時分他剛剛和小孔翻了臉,緊接著又和金嫣翻了臉,再接著又和徐泰來翻了臉,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消夜,真的不合適。別的人都不好對沙複明說什麼,然而,心思卻是一樣的,巴不得沙複明把這一次活動取消了。沙複明偏偏就不取消,又能怎麼辦呢,大夥兒實在有點心疼沙複明瞭——你這頭強驢,你怎麼就這麼強的呢?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又有誰感受不到沙複明心中的淒風與苦雨。他真是淒涼了。 比較下來張宗琪的心態就更要複雜一些。無論是對都紅,還是對沙複明,張宗琪都是惋惜的。但是,在惋惜之余,張宗琪的心中始終充滿了一種怪異的喜悅。這喜悅沒有來路,沒有理由,是突發性的。讀完了都紅的信,張宗琪的心坎裡「咯噔」了一下,仔細地一琢磨,張宗琪驚奇地發現,他的內心不只有惋惜,更多的原來是喜悅。這個發現嚇了張宗琪自己一大跳,都有點瞧不起自己了。怎麼會這樣的呢?但是,這喜悅是如此地真實,就在張宗琪的血管裡,在循環,在纏繞,刹不住車。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想起來了,他其實一直都在盼望著都紅離開。當然,是平平安安的離開。都紅離開得並不平安,張宗琪最大的惋惜就在這裡了。 這頓飯他不想吃,卻也不能不吃。張宗琪就只能隨大流,跟著了。 一群人站在了將軍路109-4號的門口,浩浩蕩蕩的,卻又是三三兩兩的,就是沒有一人說話。氣氛實在是特別了,充滿了蒼涼,同樣也充滿了戾氣。 一轉眼的工夫夥計們就把桌椅收拾好了。一共是兩張。老闆清點過人頭了,還是兩張比較合適。老闆走到沙複明跟前,請他們入座。沙複明卻猶豫了,依照現有的情形,一定是他坐一張,張宗琪坐另外的一張。沙複明扶住椅子的靠背,嘴角突然就浮上了一絲古怪的神情。他和張宗琪走到今天的這一步,不能說是為了都紅,公正地說,和都紅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挖到根子上去,和都紅又是有關係的——可是,都紅在哪裡?都紅她已經杳無蹤影。 沙複明強打起精神,對老闆說:「麻煩你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我們一起吃。」 夥計們再一次把桌椅拾掇好了。這是一張由三張方桌拼湊起來的大桌子,呈長方形,長長的,桌面上很快就放滿了啤酒、飲料、酒杯、碗筷。壯觀了。是路邊店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夜宴的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左側是開闊而又空曠的馬路。它的名字叫將軍大道。這哪裡是一群盲人普通的消夜,簡直就是一場盛大的夜宴。 「坐吧。」沙複明說。 張宗琪站在沙複明的不遠處,沙複明的話他不能裝作聽不見。但是,沙複明的話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對象,顯然不是沖著自己來的。張宗琪就只好把「坐吧」銜在嘴裡,隔了好半天才說: 「坐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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