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張宗琪一個激靈,身體的內部一下子亮了。「啪」的就是一下。在張宗琪的記憶裡,他的這一生總共就看到過一次,是自己身體的內部。他的身體是空的。「毒藥」讓他的體內驟然間發出了黑色的光,然後,慢慢地歸結於平常。張宗琪就是在亮光熄滅之後突然長大的。他是個大人了。他的臭媽能毒死他。他信。那個專門為他們做飯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張宗琪再也不和做飯的女人說話了。說話是不安全的。再隱蔽、再遙遠的地方都不能說。一句話只要說出口了,一定會通過別人的嘴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說」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藥」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進去。為了更加有效地防範,張宗琪拼了命地聽。他的聽力越來越鬼魅,獲得了魔力。張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們的能力卻遠遠超越了耳朵。它們是管狀的,像張開的胳膊那樣對稱,瘋狂地對著四方舒張。他的耳朵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彈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長,隨自己的意願自由地馳騁,隨自己的意願隨時做出修正。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它們能準確地判斷出廚房和飯桌上的任何動靜。

  鍋的聲音。碗的聲音。盤子的聲音。筷子的聲音。勺的聲音。鏟的聲音。碗和筷子碰撞的聲音。瓶子的聲音。蓋子的聲音。蓋子開啟的聲音。蓋子關閉的聲音。螺旋的聲音。拔的聲音。塞的聲音。米的聲音。米飯的聲音。面的聲音。麵條的聲音。光有聽力是不夠的,他學會了正確地區分。他既能確定飯鍋的整體性,又能從整體性上區分出不同的碗。當然,在行為上,要加倍地謹慎。無論是什麼東西,他先要確定別人吃到嘴裡了,咽下去了,他才有可能接著吃。他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嚴防死守。決不能在家裡被活活地毒死。他活著,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們沒有得逞。但她們也一樣活著,這就是說,她們時刻都有得逞的機會。每一天都是考驗。他盡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頓飯他必須要吃。先是早飯,後是中飯,最後,才是晚飯。晚飯過後,張宗琪解放了。他緊張了一天的身心終於放鬆下來了。他完全、徹底地安全啦!

  對張宗琪來說,家庭生活已不再是家庭生活了,而是防毒。防毒是一個器官,長在了張宗琪的身上。他長大,那個器官就長大,他發育,那個器官就發育。伴隨著他的成長,張宗琪感覺出來了,過分的緊張使他的心臟分泌出了一種東西,毒。他自己其實已經有毒了,他的骨頭、他的肌膚和他的血液裡都有毒。這是好事。他必須在事先就成為一個有毒的人,然後,以毒防毒,以毒攻毒。

  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話,在所有可以「進嘴」的東西面前,張宗琪確信,自己業已擁有了鋼鐵一般的神經。他的神經和脖子一樣粗,和大腿一樣粗,甚至,和腰圍一樣粗。張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種死法,但是,他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被毒死。

  在上海打工的張宗琪終於迎來了他的戀愛。說起戀愛,這裡頭複雜了。簡單地說,張宗琪經歷了千辛萬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從別人的手裡搶過來了。這一來張宗琪就不只是戀愛,還是一場勝利。揚眉吐氣的感覺可以想像了。張宗琪對他的女友百般地疼愛。他們的戀愛發展得飛快。嗨,所謂的「飛快」,無非就是散步了,牽手了,擁抱了,接吻了,莋愛了。戀愛還能是什麼,就是這些了。

  張宗琪的戀愛只用了兩次見面就發展到了接吻的地步。是張宗琪的女朋友首先吻他的。兩個人的嘴唇剛剛有了接觸,張宗琪只是愣了一下,讓開了。女朋友拉著張宗琪的手,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憋了好半天,女朋友到底哭了。她說,她確實和別人接過吻,不過就一次,絕對只有一次,她可以發誓的。張宗琪用手把她的嘴唇堵上了,說,我愛你,不在意這個。真的麼?真的,我也可以發誓。女朋友沒有讓張宗琪發誓,她火熱的嘴唇再一次把張宗琪的嘴巴堵上了。她調皮的小舌尖侵犯到張宗琪的嘴裡,先是把張宗琪的兩片嘴唇撥開了,然後,再撥他的牙齒。張宗琪的門牙關得緊緊的。可是,戀人的舌尖永遠是一道咒語,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芝麻,你開門吧!

  張宗琪的門牙就讓開了。女朋友的舌尖義無反顧,一下子就進入了張宗琪的口腔。天啦,舌尖終於和舌尖見面了。這是一次激動人心的見面,神不知鬼不覺的,雙方都是一個激靈。女朋友就攪和張宗琪的舌頭。張宗琪一陣暈厥,突然他就把女朋友的舌頭吐出去了。為了掩飾這個過於粗魯的舉動,張宗琪只能假裝嘔吐。這一裝,成真的了,張宗琪真的吐出來了。女朋友還能做什麼?只能加倍地疼愛他,一隻手在張宗琪的後背上又是拍又是打,還一上一下地迅速地撫摸。

  張宗琪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就對接吻充滿了恐懼。張宗琪在回家的路上痛苦了。他其實是喜歡吻的,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他想吻。他需要吻。他餓。可他就是怕。是他的嘴唇和舌頭懼怕任何一個入侵他口腔的物質,即使是他女朋友的舌頭。可以不接吻麼?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可是,哪裡有不接吻的戀愛呢?接吻是戀愛的空氣與水,是蛋白質和維生素。沒有吻,愛就會死。

  吻,還是不吻,這是一個問題。愛,還是不愛,這又是一個問題。

  不會的,女朋友不會有毒。不會。肯定不會。張宗琪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要信,一定要信。然而,事到臨頭,到了行為的面前,張宗琪再一次退縮了。他做不到。不只是接吻,只要是女朋友端來的食物,張宗琪就拖。女朋友不動筷子他堅決不動筷子。張宗琪就是不信。他要懷疑。徹底的懷疑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即使死了,他僵死的面部也只能是懷疑的表情。

  女朋友最終還是和張宗琪分手了。是女朋友提出來的。女朋友給張宗琪留下了一張紙條,是一封信。信中說:「宗琪,什麼也不要說,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是愛給了我勇氣。你沒有勇氣,不是你怯弱,只能說,你不愛我。」

  張宗琪用他的食指撫摸著女朋友的信,是一個又一個顆粒。他愛。他失去了他的愛。他從愛的背面瞭解了愛——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觸摸,你才可以閱讀,你才可以理解。仿佛是註定了的。

  出乎張宗琪自己的意料,拿著女朋友的信,張宗琪掛滿了淚水的嘴角慢慢地抬上去了,擦乾了眼淚之後,張宗琪感覺出來了,他其實在笑。他究竟還是解脫了。

  內心的秘密是永恆的秘密。做了老闆之後,張宗琪在一件小事情上死心眼了:廚師,必須由他來尋找,由他考核,由他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其實呢,當初和沙複明合股的時候,兩個老闆早就商量好了,在推拿中心,決不錄用自己的親屬。可是,弄過來弄過去,張宗琪還是把金大姐弄過來了。好在沙複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和張宗琪糾纏,就一個廚師,也不是什麼敏感的位置,又能怎麼樣?那就來吧。

  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麼一個不那麼敏感的位置,竟然鬧出了如此敏感的大動靜。

  金大姐必須走人,沙複明躺在足療椅子上想。

  金大姐是絕對不可以走,張宗琪躺在推拿床上這樣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