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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話可不能這麼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乾乾淨淨,金大姐還怎麼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

  「我怎麼沒有喂狗?!」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喂狗了!」

  「難得金大姐說了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家了。開飯了。我們吃飯吧。」

  沙複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裡的羊肉統計了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闆,沙複明碗裡的統計數據極不體面。現在,沙複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可是,結論卻很壞,非常壞。他認准了那是一個鋪張的、宏大的數據。沙複明承認,高唯是個小人,她這樣做齷齪了。但是,沙複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了。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了,兀自拉開了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了。這算什麼?搞什麼搞?幾塊羊肉又算得了什麼?可是,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在這麼做?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容許這樣做?腐敗呀。腐敗。推拿中心腐敗了。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這一點推拿中心個個知道。金大姐還和他沾了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也就是所謂的「遠房親戚」,這一點也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沖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後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麼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麼一直都蒙在鼓裡?虧你還是個老江湖了。

  事情鬧到了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但金大姐這一次觸犯的是眾怒,顯然不能再依靠民主了。

  金大姐是張宗琪要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這件事只能由「他」來解決。常規似乎就應當是這樣。張宗琪開始了瘋狂的咀嚼。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動了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了,一定要把高唯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金大姐卻不能走。無論金大姐做了什麼,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來,杜莉就必須留下來,否則金大姐不幹。張宗琪舔了舔上嘴唇,舔了舔下嘴唇,咽了一口,意識到了,事情真是難辦了。

  難辦的事情只有一個「辦」法,拖。拖到一定的時候,再難辦的事情都好辦了。

  張宗琪默不吭聲。他決定拖。決心下定了之後,他站起來了,默默地拿起了《紅樓夢》,一個人去了推拿房。在窘困來臨的時候來一點「國學」,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金大姐為什麼不能走?這話說起來長了。

  張宗琪極度地害怕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只要是人,張宗琪都怕。這種怕在他五歲的那一年就植根於他的內心了。那一年他的父親第二次結了婚。張宗琪一點都不知道事態的進程,他能夠知道的只有一點,做建築包工的父親帶回了一個渾身彌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了,他很香的媽媽來了。

  五周歲的張宗琪偏偏不認為她香。他在肚子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了,她在夜裡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了,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張宗琪全聽在耳朵裡,喜上心頭。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客客氣氣的,第二天的早上還軟綿綿地摸摸張宗琪的頭。這個女人賤。張宗琪不要賤女人的摸。只要香味一過來,他就把腦袋側過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態在妹妹出生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小妹妹出生了,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了。可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揍臭媽了。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很少回家的父親卻請來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專門給臭媽和張宗琪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咕。她們嘰嘰嘰,她們咕咕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了,她臭。

  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沒有打,也沒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細胳膊擰到背後,然後,往上拽。張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張宗琪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讓自己像她那樣鬼哭狼嚎。張宗琪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的。臭媽的慘叫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會讓臭媽心花怒放。他才不會讓自己淒涼而又緊湊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呢。他很疼,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是一塊很疼的骨頭,他是一塊很疼的肉。

  臭媽終於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頭,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敗了。張宗琪是記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個從疼痛當中脫離出來的人是多麼的輕鬆啊,完全可以稱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開始等父親回來。只要父親回來了,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著在夜裡頭嗷嗷叫吧!

  臭媽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思她一目了然。張宗琪的腮幫子感受到了臭媽嘴裡的溫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張宗琪的耳邊來了。臭媽悄聲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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