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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難道杜莉就沒有出過錯?杜莉出的錯比高唯還要多。前臺本來就是一個容易出錯的地方,帳目上有些微小的出入是難免的吧,把客人的姓名寫錯了是難免的吧,口吻不好遭到客人的投訴是難免的吧,打瞌睡是難免的吧,下班的時候忘了關燈、關空調是難免的吧。誰也做不到萬無一失。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前臺其實是個高風險的職業。別的推拿中心還好,前臺可以在安排客人方面做點手腳,撈一點外快什麼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卻行不通。兩個老闆都是打工出身,什麼樣的貓膩不知道?玩不好會把自己玩進去的。

  同樣是出錯,高唯和杜莉的處境不一樣了。杜莉要是出錯了,也處理,卻不開會。高唯一旦出了錯,聲勢不一樣了,接下來必然就是會議。高唯最為害怕的就是會議了,會議是一個特別的東西,人還是這幾個人,嘴還是這幾張嘴。可是,一開會,變了,人們的腔調和平日裡就不一樣了。人人都力爭說標準的普通話,人人都力爭站到同一個立場上去。會議就這樣,立場統一了,結果就出來了:每個人都正確,只有高唯她一個人是狗娘養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槍斃。高唯就覺得自己的名字沒有起好,她哪裡是高唯?簡直就是高危。

  高唯在推拿中心的處境不好,不是沒有想到過離開。也想過。高唯就是咽不下去。一個高中生「玩不過」一個初中生,丟的是知識分子的臉。高唯強迫自己堅持下來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高唯是相信的。任何事情都要把時間拉長了來看,拉長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沙老闆是什麼時候愛上都紅的呢?事先一點跡象都沒有。都紅是美女,這個高唯知道。可是,沙老闆又看不見,他在意一個人的長相干什麼呢?高唯倒是把這個問題放在腦子裡琢磨了一些日子,沒有結果。沒有結果就沒有結果吧,反正高唯是知道了,盲人也在意一個人的長相。這就好辦了。沙老闆你下次開會的時候看著辦吧。高唯堅信,沙老闆是一個聰明的男人。聰明的男人要想得到一個女人,你就不能不在意這個女人的閨密——你的「長相」長在人家的舌頭上呢。

  高唯就對都紅不要命地好。很無私了,一點也不求回報。高唯的願望只有一個,讓每個人都看出她和都紅的好。等沙老闆和都紅的關係一旦建立起來,她只能是沙老闆最信得過的人。會,你們儘管開。開會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有一點用。是這樣的。

  相對于高唯的無私,都紅投桃報李了。她把和高唯的關係故意處理得偏於誇張。都紅這樣做是經過考慮的,主要還是安全上的隱患。她不能知道沙複明會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點對她「嘩啦啦」。甘蔗沒有兩頭甜哪。老闆想「嘩啦啦」,工作是穩定了,但是,「嘩啦啦」的威脅她必須面對。現在好了,身邊有高唯,她安全了。高唯有眼睛。沙複明不能不忌諱她的眼睛。高唯的眼睛是都紅白天裡的太陽和黑夜裡的月亮。沙複明膽敢圖謀不軌,高唯的雙眼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打開它們的開關。「啪」的一聲,「嘩啦啦」就稀裡嘩啦。

  利用中午的閒散時光,都紅和季婷婷逛了一次超市,附帶把高唯喊上了,正好帶個路。三個女的,兩個盲人,一個健全人,她們手拉著手,高唯的表現格外地得體了。這個得體體現在高唯的不多話上。一般來說,盲人和健全人相處的時候,盲人畢竟有些自卑,他們的話是不多的,幾乎就不插嘴。現在,情形反過來了,兩個盲人在一路交談,高唯卻沒有插嘴,難得了。連季婷婷都發現了高唯難能可貴的這一面。她在當天的晚上告訴都紅:「高唯這個人不錯,不多話。」都紅想了一下,可不是這樣的麼。

  第二天的上午都紅在休息區裡掏出了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專用櫃。都紅取出兩塊巧克力夾心餅乾。上好鎖,來到了前臺。自己吃了一塊,給了高唯一塊。高唯是知道的,盲人與盲人之間幾乎沒有物質上的交往,都紅的這個舉動不同尋常了。高唯把餅乾捂在了嘴裡,很開心,第一次和都紅「動手動腳」了。她抓住都紅腦後的馬尾松,輕輕地拽了一把。這一拽都紅的臉就仰到天上去了。她的臉對著天花板,在無聲地笑。這個死丫頭好看死了,淺笑起來能迷死人。沙老闆光知道追她,他又能知道什麼呢?他什麼也不知道。都紅的可愛是如此的具體,卻等於白搭。可惜了。

  高唯終於壯起了膽子,在安排生意的過程中照顧起都紅。明目張膽了。敏銳的盲人很快就察覺到這個最新的動向。話傳到了杜莉的耳朵裡,杜莉,這個直腸子的丫頭,發飆了。杜莉卻回避了照顧生意的問題,畢竟沒有證據。她的話鋒一轉,到底把三輪車的事情鄭重其事地提出來了。就在會議的一開始,杜莉問了大夥兒一個嚴重的問題:「三輪車到底是誰的?是中心的,還是哪個個人私有的?」杜莉進一步詰問:「推拿中心的規章制度還要不要了?」

  杜莉的潛臺詞是什麼,不用多說了。休息區安靜下來,頓時就是一片死寂。大夥兒都以為高唯會說話的。高唯沒有。她在等。她知道,沙老闆會說話的。沙老闆果然就說話了,他談的是業務,關於嬰幼兒的厭食症。沙複明重點分析了家長的心態,家長們願意不願意給嬰幼兒用藥呢?答案是否定的。對付厭食症最穩妥的辦法還是物理治療。胃部搓揉,也就是胃部放鬆。這是一個有待開發的新項目。

  由厭食症開始,沙複明把他的講話生髮上去了。他說起了人文主義。人文主義最重要的表現則是人文關懷。他一下子就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幫助」提升到精神文明的高度上去了。沙複明嚴肅了,口吻卻依然是和藹的。他沒有提及該死的三輪車,卻把結論提供給大家了。沙複明說:「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裡的人,相互幫助是好的,值得提倡。」沙複明接著就反問了一句:「那麼,以往的規定還執行不執行呢?」沙複明的回答是:「好的就堅持,不好的則一定要改。改革說到底就是兩件事:第一,堅持;第二,改變。中央都提倡摸著石頭過河,我們盲人有什麼理由不這樣?」

  杜莉的嘴巴撇到一邊去了。她什麼都沒有說,心裡頭卻罵人了,姓沙的完全在放屁。堅持什麼,改變什麼,還不是你嘴巴上的兩塊皮。杜莉瞥了一眼高唯,高唯沒有看她。她的臉沒什麼好看的。但高唯再也沒有想到她的舉動能和中央扯到一起去,她從來都沒想過。不敢當了。心坎裡還是不由自主的一陣緊張。

  小孔坐在沙發裡,心裡頭老大的不舒服。誰去坐三輪車,她無所謂了。然而,她不能忍受一個推拿師和前臺的勾結。小孔在深圳的時候就一直在吃前臺的虧,對前臺是有些鄙夷的。但小孔真正看不上的還是暗地裡拍馬屁的推拿師。怎麼就那麼賤的呢,丟盡了殘疾人的臉。都紅你厲害,早就把前臺拾掇得天衣無縫了。難怪生意那樣好,原來是高唯做足了手腳。我說呢。

  小孔嘴快,剛剛和季婷婷一起上鐘,憋不住了。小孔突然說:「他媽的,走到哪裡都有人拍馬屁!」這句話含糊了,其實是有所指的。小孔當然知道季婷婷和都紅的關係,就看季婷婷的話怎麼往下接了。季婷婷還沒有開口,王大夫正好在過廊裡路過,乾咳了一聲。季婷婷會心一笑,也乾咳了一聲,一半是回答王大夫的,另一半則給了小孔。季婷婷就和小孔開起了玩笑,說:「小孔,王大夫這麼好,我看你配不上人家——讓給我算了。」小孔沒有從季婷婷這裡得到她想要的回答,不免有些失落,說:「不給。你要是願意,我做大,你做小,不會虧待你。」季婷婷手底下的客人都笑了,反正是老熟人,也沒有什麼忌諱。客人說:「季大夫,恭喜你啊,都當了二奶了。」季婷婷也不吭聲,左手已經摸到客人的屁股蛋子上去了。找到尾中穴,大拇指一發力,點下去了。客人一陣酸痛,突然就是一聲尖叫。季婷婷說:「知道什麼是二奶了吧?我是姑奶——奶!」

  當天晚上杜莉就給大夥兒帶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新消息,才不是都紅在拍馬屁呢。人家拍高唯的馬屁做什麼?犯得著麼?真正的馬屁精是高唯。高唯也沒有拍都紅的馬屁,高唯拍的是未來的老闆娘哪!

  杜莉沒有嚼舌頭。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沙老闆動了心了。沙老闆是何等在意臉面的一個人,可他在都紅的面前硬是流露出了「賤相」。這也就罷了,沙老闆在高唯的面前也越來越「賤相」,連說話都賠著笑臉。聽得出來的。哎,愛情是毒藥,誰愛誰賤。沙老闆完了。你完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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