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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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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複明痛心了。他是真心的。為了都紅,他已經放棄了他的信仰,不再渴望眼睛,他不再思念他的「主流社會」了,他願意和沒有眼睛的都紅一起,黑咕隆咚地過自己本分的日子。他開始追。都紅有意思了,不答應,也不拒絕。懵裡懵懂。什麼都不懂。無論沙複明怎樣表達她都不開竅。她的口吻裡頭永遠有一種簡單的快樂,像一個孩子在全神貫注地吃糖。沙複明迂回,暗示,懇求,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直白,都紅就是聽不明白。沙複明還能怎麼辦?只有實話實說了,其實是哀求:「都紅,我愛你呀!」 都紅可憐了——「我還小哎。」 沙複明還能說什麼?都紅越是可憐,他就越是喜歡,滋生了做她屏障的欲望,一心想守護她。魔怔了,不能自拔。好吧,沙複明不只是魔怔了,還倔強,你小,那我就等。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後年,後年不行,大後年,大後年不行,大大後年。你總有長大的那一天。沙複明堅信,只要有耐心,關鍵是,只要一直都愛著她,他沙複明一定能等到都紅長大的那一天。 這等待當然是私密的,高度的隱蔽,僅僅發生在沙複明的心裡。沙複明謹慎得很,再怎麼說,他好歹是一個老闆。他不能給員工們留下以權謀私的惡劣印象。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沙複明畢竟也虛榮。他要是明火執仗地追,難免會招致誤解,他是仗勢得來了愛情。很不光彩的。在水落石出之前,還是不要讓別人知道的好。 沙複明卻錯了。他的心思有人知道。誰?高唯。作為推拿中心的前臺小姐,高唯在第一時間已經把沙複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不可能成為心靈的窗戶。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可以成為心靈的大門——當他們對某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他們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轉過去,有時候都有可能把整個上身都轉過去。沙複明近來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可是,只要都紅一發出動靜,沙複明精神了。脖子和腰腹就一起轉動。在高唯的眼裡,都紅是太陽,而沙複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靜中有動。他在諦聽。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經參與到都紅的行為裡去了,嘴唇上還有一些特別的動作。很瑣碎。有點淩亂。一個突然的、淺淺的笑;一個突然的、淺淺的收斂。那是他忘情了。他在愛。他的樣子不可救藥。 高唯就這樣望著她的老闆,一點也不擔心被她的老闆發現。 有一點高唯卻又是不能理解的,只要都紅一走動,沙複明的脖子就要轉過去,他又是如何判斷的呢?他怎麼知道那是都紅的呢?高唯感興趣了。她就盯著都紅的兩條腿,認真地研究,仔細地看。一看,答案出來了。都紅的行走和小孔一樣,都是左腳重,右腳輕,當然了,十分的細微。但小孔是用腳後跟著地,都紅先著地的則是腳尖——都紅比小孔要膽小一些,每邁出一步,她總是用腳尖去試探一番的。高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諦聽了一回,果真把都紅的步行動態聽得清清楚楚的了。 就在當天的晚上,高唯成了都紅的好朋友。到了下班的時候,高唯拉住了都紅的手,一直拉到三輪車的旁邊。都紅還在猶豫,高唯已經把她攙扶上去了。她替都紅脫了鞋,都紅就舒舒服服地、軟軟綿綿地坐在了一大堆的床單上了。都紅的感動是可想而知的,高唯好。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自己什麼都沒有,高唯能這樣對待自己,只能說,她命好,這樣好的人偏偏就讓她遇上了。 高唯就這樣成了都紅的朋友。近了。距離是一個恒數,都紅離高唯近了,離季婷婷必然就遠了。都紅在這個問題上是有點內疚的,說到底,她勢利了。這勢利並不只是為了一輛三輪車,而是為了眼睛。再怎麼說,高唯是一個有眼睛的人,都紅需要一雙明亮的眼睛成為自己的好朋友。 兩個人越來越好,很短的時間就發展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不過,都紅一直沒有把最大的私房話告訴高唯。關於沙複明,她一個字都不提。都紅是不可能把這樣的秘密告訴高唯的。也不是都紅信不過她。說到底,不同的眼睛下面,必然伴隨著一張不同的嘴巴。盲人和健全人終究還是隔了一層。適當的距離是維護友誼最基本的保證。 高唯也不是對都紅一個人好,平心而論,她對所有的盲人都是不錯的。但是有一點,高唯和推拿中心幾位健全人的關係就有點僵。推拿中心的健全人一共有五個,兩個前臺,高唯和杜莉,兩個服務員,有時候也叫做助理,小唐和小宋,一個廚師,金大姐。同為前臺,高唯和杜莉的關係始終不對,一開始就有點不對。比較起來,五個健全人裡頭最有來頭的要算金大姐了。 金大姐是另一位老闆張宗琪的一位遠房親戚。杜莉呢,則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高唯一開始並不知道這裡頭的關係,就知道杜莉初中都沒有畢業,而自己好歹還讀了兩年的高中,氣勢上有點壓人了。等她和杜莉翻了臉,知道了,她已經實實在在地把金大姐給得罪了。金大姐是誰?每頓飯都在她的手上,勺子正一點,歪一點,日子就不一樣了。小唐和小宋其實是有點巴結她的。這一來高唯的問題來了。知識分子的處境艱難了。 從大處來說,推拿中心的人際可以分作兩塊,一塊是盲人,一塊是健全人。彼此相處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說哪一方有那麼一點優勢,只能是盲人了。盲人畢竟是推拿中心的主人,他們有專業,有手藝,收入也高。相對說來健全人只能是配角了,打打下手罷了。一般來說,盲人從不摻和到健全人的事態裡去,健全人也不摻和盲人。他們是和睦的井水與河水,一個在地底下安安穩穩,一個在大地上蹦蹦跳跳。 高唯剛來的時候和其他的幾個健全人處得都不錯,因為一次處罰,她和杜莉鬧翻了。那一天本來是杜莉當班,因為有點私事,杜莉和高唯商量,她想倒個班。高唯答應了。高唯偏偏就在那一天的晚上疏忽了,下班的時候疏漏了六號房的空調。沒關。空調整整運行了一夜。沙複明和張宗琪第二天的一早就排查,還用排查麼?當然是高唯的責任。高唯覺得冤。被扣了十塊錢不說,杜莉始終也沒有把高唯的休息日還回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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